“以我生魂,祭尔心神……”
意识被猛地抽离,灵魂从云巅重重跌下以后,飘扬四散为冥灵山纷飞的大雪。雪色映着断壁颓垣残余的黑色痕迹,像极了一场漂亮的祭奠。
顾陵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叹息,那叹息很轻,转瞬便消失了。不属于自己的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沉沉地滑下去,凝为了冰凉的霜雪。
他自幻象中惊醒。
身体上下充斥着平稳的灵力,没有虚弱、濒死、悲怆的感觉,足以证明他再次经历了死而复生的过程。说得也是,秉烛是古剑,一剑穿心不得,又补一剑,焉有不死的道理?
顾陵费力地睁开了眼,首先看见的便是头顶上绵延的红色纱幔,那纱幔本是轻薄一层,只因叠得多了,才将朦胧的红堆成了这样惨重的颜色。
有一个瞬间,顾陵甚至以为复生以来如此种种皆是他一场大梦,梦醒之后,他依旧身处这个承载着自己无数噩梦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变过。头顶的红纱幔,飘着残忍桂花香气的北辰宫,还有永远没有表情的爱人,以及手上那个至死不得取下来的——
顾陵一怔,伸手去摸自己的手腕,果不其然地摸到了那个熟悉的玄铁锁环。锁环上连了一条细细的铁链,牢牢地扣在床头上,让他想离开这张床都做不到,倘若再用力挣扎,这锁环就会把他的手腕磨得血肉模糊。
“你醒了?”
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模糊的纱幔之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萧宁一手扯开面前飘拂的纱幔,看见顾陵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床头,没有哭,也没有笑,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似乎十分多情、又十足无情的瑞凤眼。他唇色白得近乎透明了,唇心的痣像是无端溅上去的一滴血。
萧宁觉得他这幅样子有些不对劲,不自觉地靠近了些,谁知他刚刚凑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顾陵便眼疾手快地拔了他身边的长绝,雪白的剑光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萧宁肝胆欲裂,下意识地伸手硬生生地接住了剑刃。顾陵方才拔了剑不管不顾地朝自己的手臂砍了过去,倘若他的反应再慢一些,如今想是整条手臂都要被他自己砍下来了。
那一剑几乎砍断了他半个手掌,萧宁蹙着眉,连痛都没叫,毫不在意地把剑顺手一扔,伸出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把他拽到了怀里。顾陵怔怔地看着他不动神色地把受了伤的手缩到了身后,面色灰白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嗓音沙哑:“……抱歉,我本不想伤你。”
萧宁一手强硬地抓住他的右手,眸色灰暗:“你对自己下手这么狠,为什么?”
顾陵伸手摩挲着那个玄铁的锁环,出奇安静,目光也是空洞的,他低着头絮絮说着,声音很低,若不是萧宁凝神在听,几乎以为他在自言自语:“你不要自责,跟你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不想……”
他没有说下去,尾音断在空气里。良久,萧宁才听见他问:“你恨我吗?”
他伸手去够他那只受了伤的手,催动了点可怜的灵力,让他的手心开始缓缓愈合。两人靠得那么近,鼻息之间却全是血腥味儿。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顾陵低头凝视着他的手,语气不明地说着,“我以前以为,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现在才发现是我错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萧宁——”
顾陵闭着眼,有些颤抖地问:“那夜你上终岁山,可有杀人?”
萧宁注意到他似乎对那个锁环很有兴趣,便伸手握住了那个锁环,低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杀了多少人?”
上辈子他血洗终岁山的那一夜是顾陵的噩梦,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他从北辰宫当中醒来的时候,萧宁很不常见地冲他笑了笑,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你知道吗,他们全都死啦。”
全都……除了那两个罪不可赦的人,其余的人,被他带坏本质却不坏的师弟们、他房中那个温柔的洒扫弟子、后山养了两只猫的烧火弟子。那么多条性命,叫他怎么、怎么还得起啊?
顾陵面色霎时灰败下来,他几乎是有些恐慌地喃喃道:“不……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萧宁自嘲地苦笑一声,终是不忍心骗他,只沙哑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要生吞活剥了终岁山,说到底,我能恨的人又有几个呢?”
他摸了摸自己刚刚愈合的手心,接口说道:“我一个人都没杀,我那日回去,只是去找你的,左挽山不让我见你,我才与他苦战了一场。”
顾陵怔然地听着,不禁道:“你……”
萧宁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滑下来,落到他肩头那几个被谢清江啃噬出的伤口来,语气又低沉了些:“我不知道那日谢清江会受那么重的伤,他要自刎,并非我逼迫……师兄——”
他顿了一顿,艰难地问道:“你喜欢他?”
顾陵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上身突然弹了起来,伏在他臂上重重咳了几声,觉得自己胃中翻江倒海,恶心得快要吐了,才艰难地蹦出一个字:“……不。”
“既不是因为喜欢他,那就是有求于他了,”萧宁摸了摸他的头发,目光从他裸露的肩头掠过,闪过一丝痛色,“你这代价,未免付得太重了些,与其如此,你当初还不如来求我……”
顾陵在他身边低低地笑出声来,声音十分疲倦:“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是你仇人,亲手把你推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让你在正道之中身败名裂,一切都回不去了。你把我抓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要报复我吗,何必温情脉脉地坐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萧宁的脸白了又白,声音渐次低下去:“是啊,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跟你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