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穿着雪色衫儿、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一头恶狼。

“阿春……阿春——!”

陈景明后悔了!有许多话,他该今日一回来时就说,比如,他今日手里头提着的那只芦花鸡,再比如,他俩一路穷困潦倒,他为何却能在那个晌午换上了件雪色的儒生袍。

陈景明原本想与他说许多则消息。他想说,阿春,帝君上个月就御驾亲征了。界碑那儿的胡商知道的消息都不准,帝君持方天画戟,亲手杀了安阳王秦典,安阳王秦典的叛兵被尽数坑杀。陆几降了乌古尔人,惹恼了帝君与程大司空,程大司空竟然与帝君那般,亲自出长安,去讨伐乌古尔部落。月氏国国主夫夫双双出现于战场,援兵三十万。程大司空发了狠,在号角响起时喊出的原话是,一个不留,从乌古尔、楼兰到上下车师国,谁都不许再跨过黄河以东。

陈景明还想与他说,我今日出门终于寻着了风尘仆仆的姜九郎。阿春,姜九郎晌午就来。

他有那么多的消息要说、可以说!可是临入门,他却想起郝春与裴元在大理寺外的那个该死的吻,那一幕如同幻影般在他眼前浮动,总念念挥之不散。于是……他说了一则最无关紧要的消息,他告诉郝春,裴元死了。

这则消息,竟成了郝春最后听见的一句话。

陈景明抬起手,掌心内鲜血淋漓,夕阳从他指缝间漏过一丝半缕儿,于是便连那夕阳也成红血。

他的光灭了。

就算这世上的人纷纷攘攘,他却再也寻不着春了。

橐橐靴底声停在陈景明身前,有人围着他,也有进进出出的仆从,人人都在忙着端水盆、煮药草,又或是忙碌着去扛箱笼。

天黑了,这世上的人总是那样吵闹。

“寒君先生,你莫要急啊!”姜九郎不知何时停在陈景明面前,嘴里劝他不要急,唇角却微歪,带着股莫名的邪性儿。“六月雪虽在车师国号称是不解之毒,但在我这样儿的人手里,那就是个屁。”

陈景明从垂落的额发中撩起眼,忽然笑了声,薄唇微勾。“屁?”

“骗你作甚?”

姜九郎还待要说,冷不丁一只鲜红的手掌卡住他脖子,卡的他眼皮上翻。

陈景明噔噔噔推着他脖子往前推撞,薄唇依然微勾,话语声听起来也很冷静。“那请九郎告诉我,这世间什么样的屁能杀死他?嗯?又有什么样的屁能令他神智混乱、连话都说不清?嗯?还有,最后再请问一声九郎你……”

陈景明冷冷地逼近姜九郎鼻尖,修长手指用力攥紧,长眉下那双点漆眸死了般。

郁暗,如深渊。

“请问九郎,分明说好的晌午你就来,你为何却拖延到这个时辰?!”

门外有人提着灯进来。

灯笼成排,刷刷地照耀在长安郊外万年县这个僻静的院落,刀兵声哐哐,有人扑到厮缠在一处陈景明与姜九郎身边,将已经被陈景明卡到濒死的姜九郎解救下来。陈景明不知道被多少人按住手脚,瘫着趴在地上。

应天. 朝谦谦君子如玉的第一状元郎,如今雪白儒生长袍沾了尘、也泡过血,就连松墨烟长发也披散着,浑似个活鬼。

灯火辉煌处,他看起来竟似也疯了。

“帝君,”陈景明扬起下颌,生平头一遭儿不曾跪拜,薄唇微吐。“呵,您竟也来了。”

灯火辉煌的中央停着一辆黄金辇,永安帝秦肃大马金刀地坐着,浓眉下鹰眼郁郁。“朕是来看郝春的。”

“阿春……死了。”陈景明薄唇一翕一合。他被人按住手脚俯趴在地,脖子却高傲地抬起,呵地一声,笑得格外讥讽。“他一心要来长安见帝君,可是如今他死后,帝君才来。”

永安帝秦肃凶狠地俯身瞪着他,足有三息后,沉声问道:“你怨朕?”

陈景明静静地笑,毫不畏惧地回视着这位应天最强大的男人,长眉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像是死了,又像是,他早就也随着郝春一道疯了。“陛下,臣不该怨恨您吗?”

永安帝秦肃呼吸声忽然粗重,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是该恨。你们现如今各个儿都恨着朕。”

君臣二人的对话,灯火中立着的人都不敢听。哗啦啦,在永安帝这句话落地后,所有护卫内侍都低着头跪下去了。

夜,静的就像是万物都死去。

“郝春是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永安帝秦肃开口了,语声沉沉。他抛弃了自登基后的那个“朕”字,用了“我”。辇车两侧的灯烛仪仗队都静静地,夜风吹动他一身玄色衣衫。他似乎在对着趴在地上的陈景明说话,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自幼性子野,酷爱这世间一切漂亮的东西,于是,朕都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