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曹丕专注的眼神忽而一狭,似想起眼前的困局,复又蹙眉:“濡须一战无功而返,魏王虽不说什么,恐怕心中仍存气恼。此次未能将曹子建扳倒,若是被魏王知道了是我们刻意散播消息,恐怕会被那杨修老儿反戈一击。仲达,你以为……”
司马懿挑眉,眸光在风中不定地一闪:“魏王久病,恐怕未必还有旧年的手腕与心肠,否则早该出来震慑局面。只怕此番他老人家并非无心,而是无力。”
曹丕神色一变:“仲达慎言。”
司马懿却迎风往前走了两步,负手俯身,回视曹丕时竟如居高临下一般:“世上没有千岁之人,刘、孙二家占据长江天险,而魏王自赤壁之败后痛失江陵,南渡便注定难于登天,注定只能为后代之功!少主只畏惧得罪于魏王,可曾想过魏王数子,除了您还有谁可担此重任?”
话到此处,他凌厉的语气陡地温下:“您将是天下的主人,星辰北斗皆在掌中,何必事事畏手畏脚?”
白茫鼻息萦在唇上,司马懿的笑容难得染上人间烟火的温热。
曹丕的目光闪动片刻。
司马懿毕竟跟了他十余年,亦师亦友,无所不谈,昔年被曹植处处压了一头时是他时时提点指教,才令他今时今日足有资本与其分庭抗礼,到此刻,也唯有他有资格站在此处摆出教谈之姿。
不管其居心何在,其智谋的确不逊于昔年父亲的谋士。
他还需用这颗棋子。
只要小心些,谨慎些,他必也能像父亲一样驾驭下属的野心。
想到此处,曹丕拂袖大笑:“每与仲达畅谈,便觉世间一切难事都不过尔尔,能遇仲达,丕之大幸啊。”
司马懿但笑不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暂且冰释,他便回想起司马懿此前所言吴军之中还有底牌未曾亮出,不由收了笑意放远目光:“听说吴军都督鲁肃近些年越发身子不济了,吕蒙也是伤病在身,仲达可知那孙仲谋究竟还有谁可倚仗?”
这话偏不巧戳到了司马懿并不愉快的一道心坎上。
从曹植所获令牌看来,吴军前来袭击劫人的似乎是偏将军凌统,可他直觉地认为背后筹谋的另有其人。
究竟是谁?
他不禁也在心头喃喃自问。
一切猜测到了唇边只化为淡淡一团聚散的白气,将那饶有兴味勾起的弧度遮掩下去。司马懿静默半晌,只道:“或许,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
居巢的另一头,太守府中。
同样一轮冷月当头,落在张辽眼中,却不觉得丝毫冷意,只觉这月光明朗,将世间魑魅魍魉照得须发毕现。
曹操衰老、瘦弱的背影便似一树古木,在那看似不堪一击的身躯之下,数十年布下的根基盘曲错节,依然深深植根于权势的中心。
就连人称“可止小儿夜啼”的张辽自己都下意识在其面前收了戾气,安静不少。
曹操却在他复杂的目光中转过身来,笑得颇为和蔼:“文远有话不妨直言。”
张辽便道:“丞相,濡须乃东关,不破濡须,难渡长江。即便您此前也说我们短期只能不能攻陷濡须,可此番无功而返,委实有些可惜。”
在这位洞悉秋毫的老者面前,他无需掩饰,也无可掩饰,索性坦诚。
四目相对,曹操的眼神平和极了,一面缓步慢行,一面闲话家常一般地回道:“孙家小儿早就迁去建业,还铸了座石头城,濡须虽比不得石头城那般坚不可摧,却也算得上易守难攻,恐怕南渡已非我辈可见的光景了。”
张辽闷不吭声跟上他的步伐。
月出云散,天地皎洁,前方的路便被照得雪亮。
曹操颇感叹地扶着张辽的手,声音微带嘶哑:“当年随孤在这天下拼杀之人,如今算来已剩不了几人,唯有文远你还能与孤说上几句话。孤自己也是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了,不得不考虑世子之选啊。”
世子之选,不外曹丕、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