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豆大的泪滴不断从眼眶滑出,他的眼泪竟也闪着金质的光芒。

他想恸哭,可出口却是软弱的喃语…他不知道是怎样的阴错阳差让他们走到这一步。

他自问这一生竭忠尽智,身为皇室,一言一行都自比君子,民意天恩,从无辜负。他自认已尽人事,凡事都可听天由命,可唯独现在受不了堂洛斯就此死去。

红尘两世,他不懂上苍为何薄他至此。

上一世他是宫婢生的孩子,地位卑贱,父皇在他出生后只看过他一眼,皇宫大内都是人精,失宠的皇子不如得势的奴仆,如果不是后来皇兄将他养在身边,他极可能成为宫内早夭的又一位皇子。

皇兄虽贵为太子,但皇帝年迈,修仙问道不理朝政,又忌惮旁人窥伺权柄,太子在朝臣和皇帝之间左右为难。

即便如此皇兄也请太傅为他开蒙,传他圣人言说,这份恩德他铭记在心。

十二岁那年,山北发生地震,大河决堤,沿河两域万顷良田悉被淹没,灾民流寇不知其数,朝廷拨银赈灾,太傅在朝堂言说赈灾程序冗杂,中间贪墨者不计其数,请朝廷派钦差直办此事。

太子一党被推至风口浪尖,他知道老师一腔忠言全是为百姓谋划,但这话得罪的人也难以计数,皇帝直接颁下圣旨令老师兼领此差,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他来,令他随行历练历练。

他知道自己是个摆设,领着替天巡察的虚名,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朝中动作太大,皇帝撵他走打压太子一党的气焰。

他们走到樵县,洪水已泛滥到那,官府赈灾不力,只有少数官兵和大多百姓留下修补堤坝,路途艰难,老师坚持要去查看安置灾民的地方,他也坚持同往。

当时不巧,碰上暴雨,脆弱的堤坝再次被冲开,他年纪小,行事又倔,一身布衣四处装模作样,硬是要做出些什么成绩来证明给不知道谁看,不知闪躲,然后被卷进洪流,好不容易抓住水里一株巨树捡回一条命。

他记得当时无比恐惧,眼前滔天洪水就是死亡的化身,那瞬间突然明白死亡并不会因为他是谁宽待他,也突然明白父皇整日求仙问道究竟在逃避什么,他瞪着眼看越来越高的水位,难以形容的惊惧令他失声。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成为一只不自量力的水鬼时,浪声推叠中响起一声吆喝:“小孩儿,抱稳了,马上来救你!”

百姓不知道他是皇子,只知道一个孩子被卷走了,竟捞起裤腿拉出人梯,赤手空拳地把他从水里扯回来。

他眼睁睁看着下水的人被冲走几个,那样大的水,人根本浮不起来就会被浪打下去,他当时双眼赤红,喉咙里像堵了棉花,想叫他们回去,但求生的渴望阻止了他。

老师在岸边痛心疾首地叫他名字,百姓以为他是老师的儿子,更是豁命救他,他被救上来,而三个人被大水吞没。

他知道自己若有个好歹,老师会被问罪,当地官员会被问罪,随行百姓也会被问罪,他再不受宠,也是皇帝的血脉,这就是贵贱之别。

他死里逃生,愧悔像石头一样压在心里,他拿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想补偿死难者家属,可面对重赏,那些百姓诚惶诚恐,满嘴都是不敢,满嘴都是荣幸。

他没有因此宽慰,反而生出更多不解,他问老师何为君民,他教他民贵君轻,为君为官应心念百姓为他们谋福,怎么反叫他们丧命?

老师说百姓救他,并非因为他的身份,只是救人,不是救皇子,要他以人的身份记得,百姓有恩于他。

他在宫内是贱婢生的皇子,一点没觉得自己尊贵,出宫以后却是皇胄,又是万万分的尊贵,他觉得荒唐。

此后一生萦绕在心的,只有这句百姓有恩于他。

十五岁那年,皇帝病入膏肓,朝政大权被外戚把持,老师因言获罪,太子一党人心惶惶,他力主兵变,拥太子登基。

兵变成功后,他闯入天牢,发现老师受尽酷刑,被打的浑身骨头尽碎,只留一口气来交代后事。

他赞他行事妥帖,又比新帝多几分果决,新帝身体孱弱,以后少不得要依仗他。他看出他非人下之臣,新帝有恩于他,尚能约束,倘若新帝大行,幼帝即位,少不得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他说自己绝无不臣之心,老师说信他,却不信权势,要他在他死前立下毒誓:此生只为苍生擎天,若有违背,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是毒誓应验了吗,那为何不惩罚他?

可为何应验?是因为他有了私心吗?

这两辈子,他凡事先问大局,不求谋私,因为知道自己身份贵重,一举一动牵扯甚多,向来不敢妄动。

来匪邦是再三筹谋,做过无数推算,他是喜欢堂洛斯,来之前就喜欢,他以为那是公心,结果变成私情,可他的雌虫凭什么不值得呢?

难道这也是错?

这是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