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拾遗对他吐出一个字。
他一手拽着姜绾绾的手腕,力道极大的将她往外拖。
姜绾绾踉跄的跟着。
她从来不知道一向柔弱的拾遗,力气竟然也是可以这么大的,可以强硬的将她拖拽着走,也可以将商平一脚踹翻那么远。
“拾遗……拾遗……”
她低声叫他。
才不过半月不见,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极重极阴的戾气,惊的那些洒扫婢女纷纷闪避,就那么一路将她拖拽出捻香阁。
直到出去了,他才猛地停下来。
姜绾绾看着他气喘吁吁,眼底似是蒙着一层雾气,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不要来这种地方,不嫌脏吗?”
“你都不嫌弃,我为什么要嫌弃?”
“……”
拾遗沉默了片刻:“你要救他们?你要为了他们,同我翻脸吗?”
周遭人来人往,他们一男一女站在一个青楼外头正常,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不好的想象,才不过一会儿,已经不断有人驻足围观了,大有不等到他们动手掐起来不算完的架势。
姜绾绾温和道:“我们先进去,在外头吵架叫人家笑话了。”
“你回韶合寺去,我过几日便回去,届时再说。”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
拾遗沉默半晌,给了她一个字的回答:“脏。”
他以他的屈辱,他的过往画地为笼,建了捻香阁,这是他洗刷屈辱的地方,脏污遍地,她一脚都不该踏进来。
姜绾绾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不脏,拾遗,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你不需要担心我会为了谁抛弃你。”
他为了帮她抚养怀星,将自己的仇恨掩埋搁置三年有余。
她知道这样的抉择对拾遗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很感激。
拾遗就在这过分明亮的日光中,微微红了眼眶。
“我知道。”他说。
……
马上要入冬了。
庞客归没个正型的斜倚石柱,将灰兔子丢过去:“喂,到底要不要?”
兔子还小,这一摔若摔到石桌上,怕是要摔个半死。
拾遗一手还在倒茶,另一手下意识的接了,害的茶都撒了一半出去。
掌心毛茸茸暖烘烘的一团叫他皱眉,去看庞客归:“将军想来是常年征战,脑子给打坏了,执着于送个兔子给我,怎么?看上我了?”
庞客归懒洋洋的打个哈欠:“想的美你,本将军府中姬妾无数,个个身软体娇,柔情似水,要你个糙汉子作甚?”
“那就滚!”
“就不滚,将军府丢了东西,你不还,本将军是不会走的。”
“丢了什么?”
“不告诉你。”
“……”
这下连姜绾绾都觉得有些无语:“将军说丢了东西,又不说丢了什么东西,这可算不得多理直气壮。”???c0
庞客归干脆闭目养神装没听见。
姜绾绾转个头的功夫,就瞧见拾遗按了按眉心。
他看上去像是很疲惫,且不舒服,这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已经是第四次了。
她道:“去歇息一会儿吧,有什么事等你醒了再说。”
拾遗似是的确精力不好,也没同她客套,只提醒她这茶杯不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只他自己用过,要她放心用。
兔子也没拿走。
庞客归似是有些恼,暴躁的过去抓起兔子就要摔,被姜绾绾连忙拦住。
她客客气气接过来:“拾遗早就过了喜欢这些小东西的日子了,刚好怀星那边只有一只小白兔,眼下这只给它作伴刚刚好。”
庞客归余怒未消的样子,挑眉瞧着她:“你不是好奇,他白日里都去做什么了么?”
姜绾绾捧着小灰兔子,不言不语。
庞将军随即大剌剌的坐到了她面前,低笑道:“据本将军所知,这拾遗先前是有个心上人的。”
姜绾绾一怔。
这一点她倒是的确没有想过。
在商氏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他连活下去都极为困难,怎会有那个心思同别人生出感情来?
“那心上人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在商府做粗使丫头的,平日里给人洗衣裳,在膳房帮忙烧火做饭的。”
庞客归说这番话的时候,极尽鄙夷:“想来不过是施舍了他几口饭罢了,就惹那傻小子动了心,后来丫头不知怎的被卖去了青楼,死的挺惨的,怪只怪她自己命不好……”
鄙夷的声音戛然而止。
庞客归身形一顿,下一瞬骤然后仰。
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哐当——一声嵌入了木柱中。
庞客归抬手一摸鼻尖,指腹就染了一滴血,他面色一变,霍地起身:“你他妈找死——”
拾遗站在不远处,双手负于身后,双目赤红盯着他,咬牙切齿:“杀了他!”
姜绾绾还没反应过来,数名壮汉已经将庞客归团团围住,不一会儿就厮打在了一起。
那么多精心栽植的花藤眨眼间被毁去,刀光剑影,擦出滋啦啦的火星子。
拾遗养的这些护卫,竟不属于东池宫的一众护卫。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来,在狭窄的楼宇之内杀意迸发,半点退路不留。
庞客归渐渐体力不支,连连败退中又生出一股极重的戾气,悍然一刀震开数人,厉声道:“拾遗,今日不弄死你我庞客归三个字倒过来写给你看!”
“够了!”
姜绾绾抬手,一碗水直泼过去:“都停手,北翟的大将军也是你们随意动的?都活够了?”
趁一行人迟疑的空档,给了庞客归一个眼色:“还不走?等着被砍?”
庞客归恨恨瞪一眼拾遗,这才转身飞身而下,站在楼下叫嚣道:“姜拾遗,这笔账老子回头跟你细算!”
姜绾绾阖眸,轻轻呼出一口气:“都退下。”
一行人不敢动作,直到拾遗也出声,这才默默退开。
那只灰兔子被刚刚的阵仗吓到,躲在花丛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拾遗走过去,轻轻将它抱起来捧在手心里。
他的手在抖。
高高瘦瘦的男子,这样蜷缩起来的时候竟也能缩成小小的一团。
许久,他才忽然道:“是我负了她。”
一句话,哽咽到几乎含糊不清。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见拾遗哭。
几次三番丧命没见他哭,几次三番遭羞辱,被打的皮开肉绽没见他哭,可一只又小又软的兔子,却叫他莫名其妙的哭到浑身发抖。
“我从未……给过她一句软话……”
“我总想……着等以后等以后……等我把那些坏人都杀了后,再同她说……”
“说我很喜欢她……说……说我想同她一辈子……在一起……”
“可她被卖去了……青楼……”
他忽然仰头,哈哈狂笑起来,眼泪汹涌而出:“因见不得我衣不蔽体被他们逼着狗一样的爬……因她脱了自己的外衫裹住了我……商仙儿说,既然那么喜欢脱,就叫她脱个够……”
“他们把我绑在树上,绑了我五天五夜,待我寻到她时,她就被丢在一个小土凹里……那么大一个血窟窿……他们……连件衣裳都不给她……”
他的手忽然死死抓紧她,深深嵌入,狰狞道:“为什么要他们死?凭什么要他们死?!!商平不是想活吗?便是苟延残喘都想活吗?!那我就要他活下去,商仙儿还有一口气,他就活一口气,商仙儿若死了,那我就一刀一刀活剐了他!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吗?他为了活下去,整夜整夜的看着那些个男人怎么糟践他那宝贝女儿,达官显贵可以,街头乞丐也可以,我要她活着,我要她就这么求死不得的活下去哈哈哈哈……”
若哥哥在,他一定觉得拾遗疯了。
可姜绾绾就像失了魂一般的,轻轻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洇湿了肩头。
既是疯了,那她就陪他一道疯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