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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转时,利维坦长达万年的记忆如洪水般冲入他的脑海。
他成年了。
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扶着门框推门,韦斯特望见了变得平静的月亮。它们依然赤红,但已变为单薄的弦月。孤山谷地内,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安宁。
他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又很快隐没——这里太安静了。冬天的孤山虽不算生机盎然,但偶尔也会有动物的痕迹。他常常能见到麻雀与几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在窗台上乱跳。
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声、衣料摩擦声,空前突兀地填满了这寂静的空间。
一个刺骨的念头爬进他的脑海。猎魔人转身,手忙脚乱地爬上阁楼,在凛冽的冬风中推开窗户,望向远处的小镇。
得益于利维坦强大的身体素质,他能望见一座赤红的钟楼。但这不是因为它正沐浴着红色的月华,而是因为贪婪的火焰攀附在它的主干结构上,舔舐着斑驳的砖瓦。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炽烈的火海。他祖辈生活的地方,他世代保护的小镇,最终毁在他的手中。
韦斯特捏着窗棂,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但即便他用力到捏碎了半边木框,也只从声带的罅隙中挤出了几声破碎的哭嚎。
天光将亮时,火海终于平息,韦斯特的心也随之枯萎。
更多的记忆涌入,潮起潮落,冲刷着年轻人的大脑。在某个瞬间,一个关键词被他不自觉地捕捉:尘世祭坛。
接着,尖锐的疼痛在脑中炸开,关于尘世祭坛的一切书页大展,呈现在他的思维中。
利维坦,正如任何神秘种一般,其生命历程也被粗暴地分为两个阶段:幼生期、成年期。但利维坦又不仅是普通的神秘种,它是海域世界沉睡的主人,红月是它忠实的仆从。这巨大的海陆两栖者是凡民无法逾越的永恒统治者。而这强大的伟力只属于成年利维坦。幼生期的海兽虽能力抗主降日之夜,但充其量也只是一只强大的神秘种,远不能掌握那足以玩弄天象与自然的超越性力量。
因此,幼生期到成年期的这一跨越就显得尤为重要。如果利维坦能顺利成年,便会成为苏醒着的永恒国王,驾驭诡异的红月,号令滔天的海水淹没一切;如果无法得到那超越性的力量,情况会变得更糟:红月会被幼生期的利维坦召唤,逐渐从海域侵入人间、虚空,如果利维坦不能及时制止它们的侵蚀,整个世界都会覆灭。
与利维坦之伟力匹配的,是一次隆重的成年礼。成年礼的发生地,便是尘世祭坛。
利维坦是古老的神秘种,几乎与海域世界一同诞生。大多数情况下,古老便意味着血腥与野蛮。所谓的尘世祭坛,也不过是一次白骨堆叠的活祭。就如同几千年前,密林中的祭祀喃喃低语,捧上一只肌肉仍在颤动的小腿献给自然神一般。献给利维坦的牺牲是人血、人骨与磅礴的生命。
但人血与人骨无法聚集那么多的生命能量——人类太过渺小,无法填满利维坦贪婪的胃。于是生命女神出现了。这些绿色的、晶体般的生命像一位位兢兢业业的员工,储存起自己能够搜集到的所有生命能量,使碧色的躯体苍翠欲滴——那代表着能量的丰盈。在尘世祭坛的正中央,赫然是着一个巨大的凹槽,恰好能够容纳生命女神的原型,那便是它们的永眠之地。
每一次利维坦的诞生,都要踏着生命女神的骨血。
巴泽尔就是那只注定躺上尘世祭坛的生命女神。韦斯特的成熟昭示着巴泽尔的死亡。而所谓的尘世祭坛,就是利维坦镇本身。主降日之夜代表的也不是什么富绅或圣徒的到来,它是一个伟大的预言,预言着永恒的国王将在这荒芜的边境小镇降临。
当韦斯特用疲惫不堪的大脑推导出这个结论时,他的灵魂似乎已经片片凋零。年轻的猎魔人仿佛一具被抽空身体的人偶。他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小臂隐隐浮现的鳞片,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他得到了力量,却失去了除此之外的一切。
第四十九章 钟楼
【你还想知道吗】
巴泽尔盘腿坐在沙发上,慢慢拨弄着面前的晚餐。韦斯特坐在他的身边,耷拉着眉眼,显然也没什么胃口。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回去了。”巴泽尔犹豫了很久,开口。二十年后的韦斯特比年轻时的他坚定得多,他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撬开这家伙的嘴。在长久的两相磋磨中,巴泽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韦斯特摇摇头:“我比你强得多,你跑不掉的。”
巴泽尔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少见地发了脾气:“我真搞不懂你。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不能做点什么,整个世界——不论是人间还是虚空——都会被毁灭。这就是最坏的结局了,不会有比这更糟的事情。既然如此,你还在怕什么?”
韦斯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精挑细选地叉起一块胡萝卜,想了想,又把它搁置在盘子边缘,继续翻搅自己的晚餐。
巴泽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世界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毁灭,而韦斯特还他妈的像个出轨被抓的丈夫一般,用各种小花招来逃避交流。
他所不知道的是,经过二十年寂寞的洗礼后,韦斯特早已不是那个吊儿郎当但富有正义感的年轻猎魔人。他变得偏激、神经质、难以交流。
这种改变很容易理解:在每一个床榻冰冷的夜晚,韦斯特都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伟大的利维坦使红月停止入侵,于是人间与虚空再次安定;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除了利维坦本人——当然,还有他那刚成年不久的妻子。他不是什么圣人,不喜欢舍身救世;这样的结局令他感到困惑,并最终诞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令他想要踏平这带来巨大悲恸的人间与虚空,重新睡在海域世界烈火灼烧的贫瘠土地上。
这之后,他再次遇到了他的妻子,他年轻的、会笑会跳的妻子。他甚至还像只小章鱼一般用触手赶路,天真地问他有没有受伤。旧日掠影像一颗彩色的泡泡,穿过二十年的岁月,给他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境。但他不得不亲手把他送回遥远的过去,就像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他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终结,但未曾料到的是,巴泽尔竟然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并请求自己帮助年轻时的韦斯特渡过红月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