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尽力气地张开嘴去接那苦如人生的药液,又忍着本能的呕吐感将那药液吞咽下去。
“太好了,太好了,陛下一来,二殿下便能喝下药了。”也不知是谁带头一阵欢声,那明黄身影显然有些动容,在他身旁坐下。
朱书记经济学博士出身,文史功底平平,明史知识的主要来源就三个,《明朝那些事儿》《大明王朝》还有百家讲坛,故而此时虽知自己行二,可仍是毫无头绪,只能按照亲近领导的本能对那明黄身影勉力笑了笑,抬了抬手权当打招呼。
那宫装丽人也开口了,轻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哭腔,让人心碎,“他先前烧了好几日了,如今竟还有力气对着陛下笑,也不知是不是……”
她言语未尽,但众人均明白那四字怕是回光返照。
“倘若天命难违,炜哥儿无法渡过此劫,过两年,朕会追封他为王。”
不提那宫装丽人感激涕零,就算是朱书记也晓得早殇的皇子封王实属不易,对这突然冒出来比自己还小上不少的便宜老子也多了几分亲近,挣扎着开口,“父……父皇……”
皇帝一开始以为听岔了,凑过去凝神细听才发觉儿子当真在唤自己,还用了个这么正式的称谓,下意识以为他是在告别,不由得红了眼圈,“父皇在呢。”
目的达到,也再无气力,他又再度陷入黑甜的梦乡里。
等他再度醒来,那又红又专的一生已如梦幻泡影,他已经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封建统治阶级——弘治帝朱祐樘二子,正德帝朱厚照唯一的弟弟,本该追封为蔚悼王的朱厚炜。
常委会上的工作部署还在昨天,今天所有这些雄心壮志、为民情怀都已化作泡影,他实在不知自己要如何重活一世,扮演好一个稚子,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自己的命运——明朝藩王不得科举参政、不得务农经商、不得离开藩地、不得结交外臣,只能在自家封地做一个种马和米虫。
对一些人而言,这富贵荣华的人生除去少了些自由,很是不赖,可对他这种奋斗到孤家寡人,恨不得日日007,被年轻下属腹诽为“卷王”“奋斗批”的有为中年,这样荒废的人生实在是过于可怕。
明明从家天下看,再过150年,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就要带着清军叩开山海关的大门,再过170年,桃花扇毁、舆图换稿,朱明帝祚彻底土崩瓦解。
明明从公天下看,明清海禁,错过了大航海时代,掐死了资本主义萌芽,未能参与一整个工业革命。250年后,洋人的坚船利炮就会顺着大明国都南京而下,开启百年国耻,300余年后,数千万同胞将会葬身于倭寇之手。从天、朝上国沦为东亚病夫,难道只是满清一家之过?病根从宋明早已埋下了。
明明有这么多的事要做……
朱厚炜掩去眼中的不甘,乖乖地任凭奶娘往自己嘴里喂各类糊状好克化的食物,刚有些认命,却又想起一个令他头痛的问题。
自己前世一心内卷,硬生生将自己卷成个老光棍,多少领导给他介绍对象,他先是忙于工作,后来又觉得麻烦,就一直未娶。当时就有人说三道四,甚至有他性向不明的谣言传出,但他权当乱风过耳,只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久而久之,也就无人非议他私事,最多不阴不阳一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便罢了。
可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代,就藩前必须成亲开府,指婚圣旨一下,自己如何能逃过去?如今自己虽身为幼子,可心境沧桑,撒手人寰时已三十出头,哪里能腆着脸去娶未成年幼女?
朱厚炜不禁觉得生在这事事不能做主的帝王家,还不如投身于一农户,不论文武,起码还能以梦为马、逆天改命。
皇后娘家送来的张乳母看这婴儿小小一团,却满脸的苦大仇深,忍不住对一旁的宫婢晏清笑道:“说来也是古怪,咱们二殿下长到一岁多,不论如何教,均是不哭不闹不笑,更别谈学步言语,想不到,病好之后机灵许多,又能走又能讲了。”
“这才是吉人自有天相呢。”晏清看着白白净净的小皇子,心中想着陛下不肯纳妃却子嗣单薄,如今二殿下站住了,娘娘的后位也算是稳了。
谁也没留意到小小的皇子趁人不注意悄悄将药吐了,是药三分毒,宫里的药还是少吃些吧。
第二章
古今中外婴孩的生活都无聊得令人发指,婴孩皇子的生活尤甚,每日除去乳母和宫婢,朱厚炜几乎看不到旁的人,加上他又大病了一场,就是想走上几步或是爬上一爬,都至少有四五个人大惊小怪地跟着护着。
百无聊赖之下,朱厚炜再懒得动,宁愿躺在榻上思考人生。
先前见过的父母应当就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帝后吧?那宫装美妇后来隔三差五地来过两次,看了看他、逗弄一二也就走了,据闻大多数的时间和关注都投注在长子朱厚照身上。毕竟大明是嫡长子继承制,朱厚照两岁即被册封为太子,是无可置疑的皇位继承人,远比他这个日后的咸鱼藩王重要得多。
朱厚炜一边在脑中梳理着明朝历史,一边伸手去抓床幔下垂坠的流苏,忽而一只纤长白皙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小手,轻柔地捏了捏,像是怕将他捏坏一般。
抬头一看,果然是先前病重时见过的皇帝,上次未曾仔细打量,如今细细一看,不由得心中一紧——皇帝瘦削得可怕,脸色青白,藏在冠帽下的头发也稀疏枯黄,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带着无限疲惫和病气。
朱厚炜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四个大字——年岁不永。
见孩子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好歹并未哭闹,朱祐樘也觉得有趣,忍不住又抚了抚孩子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