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玩一颗珠子。

黑檀木制的,原本是一串佛珠,在几任住持手上什袭以藏传承了不知多少年,数代法力高深的主人日日夜夜转动它,吟诵它,以它渡人亦求渡己。檀木的佛珠早已在千万次的摩挲中变得光滑无比。只在传到这代住持时,佛串莫名其妙的断了,佛珠失落了几颗,无法再重新用做法器。后来住持成了小和尚师父,就捡了一个佛珠,用红绳串着了,让小和尚贴身戴着——可能谁也说不清这颗珠子能有什么用处,但就像所有徒劳的忧虑和期盼一样,使它们有处可依,也有祈愿可循。

他将这颗珠子高高的抛起,再伸手接着。

阳光从树叶间的罅隙中穿透出来,明晃晃的针一般,裹住被高高抛起的檀木珠闪烁了一闪。小和尚下意识挡了一挡,这一回珠子掉到了地上。他没有捡,敏锐的抬头看向那个方向。

金色的晨光勾勒在翡绿的叶上,调和出一种朦朦胧胧却出奇好看的色泽。

四下空寂。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存在。

小和尚俯身,单指勾住红绳的边将佛珠从草地里拎出来。他指节勾着,漫不经心的转着它;佛珠被旋远出去再重新牵扯回来,围绕着小和尚的手指打着转悠。

那只妖怪现今不在;小和尚以为他并不会太过在意。毕竟更远之前他谁也不信,却也是这样孑然一身的走过来的。但是无聊来的比预料中更早一些,他甚至开始推算妖怪大致能在什么时辰回来。

在无趣到背诵佛经都已经不能打磨苍白的天光时,他常玩这个游戏。可以用来揣测推演的东西太多,四季,天气,月升星落诸妖行迹;但最有趣、最可恶的,当然是人心——可供琢磨的例子太多了,上山叩首祈求俗尘痴念的平民,前来同住持探讨佛经的别派别庙的法师亦或是阴阳师,向寺内供奉以求获得支持的没落贵族,请求念力诅咒施术与仇敌的,祈求佛法解除诅咒的,枉死的求超度,苟活的求解脱。这座光鲜亮丽不食人烟的寺庙里面,念着经讲着佛,却到底还是普通人;他们的欲求不比挣扎在尘世求生的人们少一星半点,反倒因为这一层薄薄的佛光,貌合神离久了,倒像极平静河流下择人而噬的漩涡暗涌。

他常常能看清,却也并不是总是能计算正确。例如这一次,小和尚料想到观禅不会善罢甘休放跑这次难逢的机会,他必然会来追;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会来的那么快。他低估了“神子”对于整个越后寺的重要程度,来追查他的不仅仅是观禅的那批人;他的师兄大约是在第一时间就义正言辞的联系了师父和越后寺。妖怪很快就嗅见风中人类追踪过来的气息。他们最开始尝试着加快速度摆脱那些人,但是那些家伙像是拥有了什么灵验的卦象占卜师一样,总是追在正确的方向上。来的人很多,或许他师父也下山了;他们可能会设想“神子”被大妖胁迫,抑或是“神子”学习了什么饲养妖物的阴阳术——但是式神和妖鬼的气息截然不同,“神子”堕化,或者是其他一些更糟的预料,所以他们准备齐全。摆脱他们很难,真的遭遇上了也不是什么值得乐观的事。小和尚疲于解释,为什么他得解释?线索就藏在距离此处不超过几百里的湖泊边;可那些人中的一大部分都不想放过他,而小和尚也暂时还不想完全和这些家伙撕开脸皮。

妖怪当即选择去做诱饵调虎离山了,小和尚来不及拦住他,只能在原地等着。他一面漫不经心的想这妖怪这次会不会杀人,一面算着妖怪回来的时间。

有风吹来,树木下的阴影和光斑宛若水面一样的晃了晃。

几只鸟雀的阴影掠过光影组成的湖面,像极了妖怪踏上树梢时飞快蜕变成鬼时飘起的袖口。光晕闪了一闪,是他银白色到刺目的发。

小和尚捻住转悠着的佛珠,一瞬间忽然发现一件对他来说算不上愉悦的事——追兵强悍,可他居然丝毫未想过妖怪并非是去引开追逐者而是叛他而去。他丝毫未将这种可能性投以关注,就好像前些日子他还对这只大鬼充满恶意的揣夺和怀疑,转眼间却在浑然不觉时交付了全部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