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后他把两张床用铁丝固定在了一起,在以前他绝不会因为一个梦境而做出此类的事 —— 他老了。除了要照顾Bella,工作上的麻烦也让他忧心。行为科学处 [1] 眼下成了众矢之的,可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干。
Jack今年五十三岁,他脾气暴躁、性格硬气、容易得罪人,人们说他是FBI里的巴顿将军,他能让手下的兵甘心为他上战场,却搞不了官僚主义。人们拿司法部的Krendler举例子:他缩在DOJ里,每天什么实事也不干,就专心玩弄权术、拍马逢迎,他一心想要进议会 —— 他是那种穿西装、不拿枪、满口假话的代表。
Krendler总是抓准一切机会给人使绊子。Crawford的ViCAP暴力犯罪拘捕系统 [2] 原打算通过开放云储存,在包括FBI、司法部和国家犯罪信息中心 [3] 在内的备份服务器之间共享一部分数据,这件事Crawford筹划了很多年,但是目前在FBI的国家安全函 [4] 数据搜集程序备受争议,甚至被指违反第一宪法修正案 [5] 和三权分立原则的时候,这一涉及互联网安全的改进计划也一同被拖累,让它的进程不得不暂缓下来。“我们在这事上得格外小心,别总在公众舆论压力下被动回应。” Krendler以从总检察长处传话的口气说着。说实话大家都能听出他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尖酸刻薄的个人嫉妒 —— 他一个大案件都挨不上边,就连最近他鼻子底下的ATF [6] 的一桩涉及违禁枪支的大案,他都再次落到了后头 —— 他插不上手,就只能在边上干着急。
Jack想要Will Graham回行为科学处。这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需要人手,是要那种到过无数次现场、真正了解犯罪本源的人,而不是那些到了地方就开始瞎忙活、对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只会把见着的所有东西都弄到证物袋里再往分析实验室一扔了事的所谓犯罪学“专业”毕业生。
按照他早年的性格,原本在这类案件的处理上他会先去FBI Academy找个有经验的优秀实习生顶上,利用其不知者无罪的性质来规避责任,创造并取得额外的外围权限及情报,要是他/她在前期干得漂亮,也可以在后续跟进工作中使上力。但在Miriam Lass事件之后,他在这一点上犹豫了 —— 直到现在他仍会在半夜因一个并不存在的电话铃声惊醒,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丧钟的声音,而一个女孩细小的啜泣声总埋藏在那深处。他看到一支青白色的手臂自黑暗中举起,一直徒劳地向上伸着,像是要抓住雾霭、抓住晨曦、直到带着她攀爬出那片围困着她肉体和心灵的泥沼。然而,每当他在一片昏暗中抓起手机时,却总是发现屏幕提示上漆黑一片。
他对Miriam Lass所抱的负罪感甚至比对Will的更重。毕竟,Will最终活了下来,在这个每时每刻都有会有人丧命的行当里,活着便是一件好事,只要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就还有希望。
Will一直是他心目中办这案子的最佳人选 —— 要是Jack真是巴顿将军,那Will就得是Omar Bradley [7],他愿意和他一起打这场仗,就像巴顿和Omar在西西里战场上那样,他也愿意看到他将来走得更远、走在自己前头,去打他自己的仗。Will是负了伤,生理和心理上都受到了重创,但是他相信他能克服过去 ——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Will Graham在佛罗里达当个酒鬼潦倒终生。
只要还活着便是一件好事,他在心里重复着。Bella的呼吸平稳了下来,尽管那承载着呼吸的气流还是如此细小而黏腻,像是一条快要干枯的河流,那些孱弱的水流在沟壑间辛苦地跋涉,却仍然缓慢而坚定地前行着。她在呼吸,她还活着,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好。
Jack站起身,将她头上盖着的云纹丝巾往上掖了掖,好让她的额头露出来,他给她量了血压,再仔仔细细地把那些数字依次填在壁橱后头挂着的写字板上。在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走到窗台边,将插着花束的几个玻璃花瓶拿去盥洗室换水。大把大把的紫色洋桔梗和深绿色的尤加利叶子带着水珠,在阳光下仰起头,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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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事实上70年代后,行为科学处(BSU)就只承担教学和训练的功能,而刑侦分析、实验室、侧写等职能则分属于调查研究部(ISU - Investigative Support Unit),据传这一改动的原因是因为BSU听起来很像Bullshit U的缩写,既然TV版Hannibal仍在现代背景下沿用BSU的称谓,本文也就会跟着一起Bullshit下去。
[2] 暴力犯罪拘捕系统(Violent Criminal Apprehension Program),为FBI下属数据信息中心,用来收集、分类及分析犯罪事件及犯罪者。
[3] 国家犯罪信息中心(National Crime Information Center),FBI下属管辖机构。
[4] 国家安全函(National Security Letters),为机密电子数据收集程序,在仅限于涉及国家安全的调查中,FBI理论上可不经法院批准发出该函并索取其所需的档案。NSL不得用于常规刑事调查。
[5] 即The First Amendment,该修正案禁止制定任何法律用以“确立国教”、阻碍信仰自由、剥夺言论自由、侵犯出版自由和集会自由、干涉或禁止人民向政府和平请愿的自由。
[6] 即美国烟酒枪炮及爆裂物管理局(Bureau of Alcohol, Tobacco, Firearms and Explosives),隶属于司法部。
[7] Ormar Bradley: 美国陆军五星上将,曾在1943年以第2军军长身份协助巴顿进行西西里岛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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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 Crawford给之前的护工Harrison太太打了电话,跟她交接好钥匙并安顿完一些必要的事项之后,就乘第一班飞机去了佛罗里达。
到达舒格洛夫的时候正是中午,他站在港口搜索着Will Graham的身影,他以为单凭一个地址得要一会才能找对地方,但隔着五十码就一眼看到Will坐在一个蓝白相间的铺子里边 —— 主要是这铺子的门面装修得十分扎眼:这是一座地中海风格的厂房式建筑、高高的白墙面上画着两排蓝色的小窗户,倒是让人觉得有几分像是身在圣托里尼。整个建筑的斜上方甚至还横挂着一艘真的Bayliner 192 Discovery作为装饰。
等走到店跟前Jack才看见挂在另一边的标志,上面用嵌着白边的蓝色粗体大写字印着“ARGO船舶租赁维修有限公司”。
“这名字取得可真有点意思,我是说Argo [1],你们的船是不是开上一个回合就得报废。” 他走上前说道,坐在对面的人拿着扳子的手在发动机的外壳上稍微停滞了下,就继续低着头,干起手上的活来。
“有点儿吧,但总比那些给CTLS运动小飞机取名叫Icarus [2] 的人好些。”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他修得如此专心致意,就好像他此刻检修的并不是个半新不旧的柴油发动机,而是台价值2.9亿的NOAA气象卫星 [3] 似的。
Jack从边上拉过一把折叠椅,坐了下来。Will Graham看上去比他想象的好了很多,他体格很好,被佛罗里达的日光晒得颇为健康,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左脸上的那条长长的旧疤痕也不再血肉模糊 ——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陈年往事。而Jack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一回在重症监护室见到他的时候 —— 他之后也好几次去佛罗里达探望Will,可不知怎么的却总是想起那时他脸上裹满纱布的样子。人的记忆就是那么古怪,它以一种奇怪的、无法按照常理归纳的标准拣选着留存在那里的历史。那一天在病房里无声的、只能通过纸笔来进行的对话始终在他脑海里盘旋,Will纱布下露出的右眼看着他,又像是在看向别处,墙上的钟响着,那是指针不停歇地走过时间的声音,他对他说“你会好的,是不是?” 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使用疑问句,Will的手捏着笔,在Jack递给他的笔记本上画出一个问号,那问号占据了大半页的纸张,这个符号下方圆点上的墨因为手上的汗晕开了,像一只肿胀的眼睛,然后他似乎笑了一下 —— Jack看见那纱布上靠近嘴边的部分轻轻地颤动了下,像是在纱布的另一面,时间的流动速度已然不同,在彼岸那漫长的时光里,Will已设法弄懂了那个难解的谜题。那只拿着笔的手举了起来,将之前写下的硕大问号划掉,在旁边写下“当然”。
“当然”。他把那本本子放在了病房的台子上,把那个划掉的问号和“当然”留在了那里,那只眼睛不再盯着他看,它在合上的封皮下面,在关闭的病房门后头,他对自己说Will会好起来的,当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