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节奏持续不断地奔跑着。雇个护士,养个孩子,甚至找到你的不朽。所有生命的累积让我们精疲力尽。 [1]

“放他们过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着。

*

太阳看起来和八年前并没有任何差别。

即使Hannibal Lecter带着结实的面具、包裹在厚重的拘束衣里,阳光仍然穿过厚重的织物和金属和煦地照在他的身上。风在空旷的停机坪上卷动着,他被绑在车上由三个田纳西州警推着一路向前。

他们最终把他安顿在一个会客室内又用了不少时间,然后参议员走了进来,她精心装扮自己,用深蓝色、熨烫上浆过的Givenchy的套装包裹住恐惧,而平静的目光则恰到好处地掩盖住了她在看到Chilton的刹那所显示出来的不安。

她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之后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滑到了Lecter脸上,像是把他当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梅杜萨之筏浮在肮脏昏黄的海域上,籍里柯的黄疸病人们被海水泡得浮肿,那踩在最高位的人举起一面破败的旗让他签字,旗子在海风中摇曳着,带着潮湿雪茄的气味。他品尝她陈年的痛苦,然后给予应许的虚假回报。

“他的名字叫William Rubin,”他开口说道,“人们叫他Billy Rubin,他是八年前由我的病人Benjamin Raspail介绍转诊到我这的。他今年三十五岁,身高约六英尺一,棕发,浅蓝色眼睛,体格健壮——我认识他时他大约有一百九十磅,现在也许有所改变了。我只见过他一次。虽然他在我这还有一次预约,却一直没有再来过。”

* *

诊疗室的门打开了,Raspail介绍来的病人从沙发上拘谨地起身望向他。他是个棕发的大个子,眼睛颜色很浅,在直直地看向别人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种被瞪视的错觉。他身上带有往昔生活留下的怕生害羞的痕迹,尽管学会了以愤怒消解恐惧的方式,但是,当他身处在这样的陌生空间里时,他仍像是对自身的存在感到不好意思似的,拘谨地回避着别人的目光。

“Jame,Jame Gumb……”他低着头,反复强调着那个拼写错误名字的读音,身体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着,他的声音因为抽烟而沙哑,这原本很正常,却因他刻意拔高、过度缩紧的矫饰而显得极不自然。

“整件事情是从我母亲参加萨克拉门托小姐竞赛失败开始的。”他说,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好像突然发现它们有什么异常之处似的。

“当时她怀着一个月的身孕,在那个碧蓝色的游泳池里,我和她一起 —— Lecter医生,我不知道人的记忆最远能到达哪里,我冲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他们都笑话我,说一个月大的胎儿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却还完完整整地留存着那时候的气味,那是漂白水和晾干衣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久以后,我发现荷尔蒙的气味也是那样的 —— 湿漉漉的漂白水和晾干的衣服味儿,一股脑地钻进你的身体里。从一开始这事就出了错 —— 不是从那几箱子蝴蝶翅膀开始,也不是从祖父母开始,而是从那散发着荷尔蒙气味的游泳池开始的,在那里所有的事都走上了岔道。而修改错误的方法就是重新再来一遍 —— 新生,或随便叫它什么都好。我确定您能明白我,打从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这么觉得,您能明白一只蛾子从茧中挣脱出来的感觉,就像早春的第一缕风透过丝绢吹拂在身上,所有沉睡的感官都为此打开。那时,在时间的另一头,我用力拽着的绳圈在他脖子上收紧,一些东西从那里涌入到我的身体里,一些我没有的东西。我从他身上带走了蓝色的眼睛 —— 就那么一件一件的,最终总会拼凑出我想要的样子。”

* *

“Raspail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参议员问。

“知道,他的品味奇特,总喜欢那些让他浑身是伤的游戏,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他知道Billy在做什么,从某种角度来看,他惧怕却离不开他所做的。”

* *

长笛手把全身的重量放在诊疗室的躺椅上,他看上去完全松弛了下来,脊背沉入到柔软的皮革中,他闭上眼,看到记忆里那块肮脏的天花板向下压着他的眼皮。

“那是一间紫红色的屋子。”他开始陈述,声音含糊不清,“屋子里,Day-Glo的荧光漆涂得到处都是,在热得透不过气的夏日傍晚,那些光怪陆离的图案在天花板上闪烁着。曾经那代表某种隐秘的快乐 —— 远离文明,日子不再用小节线来划分,每一分钟是盐和柠檬和龙舌兰,每一点钟是一百微克LSD,我跟自己说,去他的 —— 去他的分期付款、牙医保险和三件套西服,人总有些时候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活上一阵……可后来,新奇念头背后的脏水淌了出来,就像那间旧金山的廉价旅馆所代表的虚假自由一样,我发现,所有的生活都大同小异,哪里都是污浊不堪。

我和Jame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错误,各种各样的错误。Jame的名字是医院的笔误,他从未真正存在过,在那间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房间里,我们像是两块边角料破破烂烂地拼凑在一起,却也弄不出任何完整体面的东西,时间长了反倒是将对方磨损得更加残破不堪,是时候离开了,我是这么和他说的,我跟他说起在圣地亚哥时碰到的那个瑞典船上的水手,南美的阳光晒得我们的肩膀上蜕了皮,脚底被滚烫的沙子磨起了泡。我说起我们即将拥有的临海的白色房子。白房子,带着白色的篱笆,四门三厢车,包好的情人节礼物,絮絮叨叨的晚间电视节目,食用有机蔬菜,按时支付每一笔账单,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狗。我试图证明自己与他彻头彻尾的不同。然后,我看到他捧着头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身体颤抖着,连带着床上放着的一大箱蝴蝶翅膀也跟着发出簌簌的摩擦声。你知道,那都是他偷来的东西,本属于刚解雇他的前雇主,他原本还指望能从里面弄到点什么值钱东西好拿去换现钱呢,结果却只得到一箱子鳞翅目昆虫的尸体。他哭泣,咒骂我,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落得哪里都是,皮肤上沾着的鳞粉也给冲刷出一道道污浊的痕迹,可那又有什么用,除了脏水还是脏水。

他一无所有,两岁被从酗酒的母亲身边带走,刚十二岁就杀了自己的祖父母,在教养所里学了些手艺活,倒是能凑合一下用来谋生,但是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人也没有,到头来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他因此恐慌,进入别人的空间,试图成为另一个人。

那一天Jame找到我们的居所,他把Klaus的头颅砍下来放在冰箱里迎接我,他不该下船的,一个错误连着另一个错误,斯堪的纳维亚的水手只能活在海上,那蓝眼睛都给冻得结了霜,他还用他的皮做了一件围裙穿在身上,没硝好的皮子硬邦邦的,边缘翘了起来,被针脚扯得卷曲变形,他靠近我,把两条胳膊固定在我的肩膀上,浅色眼睛里除了无因的狂热外什么都没有。

他说,那一天在我离开之后,他看到一只夜蛾从箱底的茧子里挣扎着钻了出来,它从层层叠叠的尸体中爬出来,摇摇晃晃地在满是鳞粉和灰尘的房间里飞了起来,在它的翅膀下他看到流动的银河,掀起的尘埃气流在灯光下光彩夺目,他打开窗,让它跌跌撞撞地飞向外面的世界,突然间就知道了自己的出路。

我不知道他说的出路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紫红色,是在阳光下阖上眼睑看到的颜色,它跟着我,时时刻刻……没有什么意思,睁开眼睛看到的明天,也只不过是另一个糟糕的延续。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不早点弄死我,而要让我长大来愚弄他们。”

他没来得及再说下去,细长的匕首就插进了他的心脏里,刀柄轻巧地转动了一下,在刀子的另一头,Lecter感觉到那颗无药可救的心挣扎着颤动起来,尖叫拉扯着刀刃的边缘,而疾病的火焰正在刀尖上渐渐熄灭,“就像是麦秆插进蚁蛉穴,是不是?”他扶起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地问。

Benjamin Raspail没有再回答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