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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田弯下身子,将脸深深埋在手掌里。

如果不是左右隔着邻居,他此刻十分想要撕心裂肺大喊出来——他,神田优,一个淹没在留学浪潮中的普通学生,在一个亲朋无一字的陌生国度,对一个不同种族反倒相同性别的人,莫名起了无人能解的爱意。

铺天盖地的无助感俘获了这个对感情一无所知的青年,他惶惑于眼前一片黑暗,未来失去控制。

明明最初是反感的,这样的感情什么时候开始悄然滋长至泛滥的呢?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从少年弯腰喂天鹅起,在他蹲下身子给孩童买星巴克时,在他团起围巾给鸟儿垫窝时,在他每一次眼底流露出暖潮般的温柔光芒的时候,这种爱意就开始悄然滋长,直至超越反感,直至覆水难收。神田优天生被这样的人吸引,因为对方有一切自己没有的东西,包括让人羡艳的热爱。

爱是无法抵抗的,爱是神明的意旨。

“小优想问我什么呢?”

阿尔玛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公园长椅上,眯着眼睛看背对他站在河边的人。神田不太爱和他说话,倒不是因为不友好,单纯是以他的英文口语水平,对这名来自北爱尔兰的青年永远捋不直舌头的独特口音感到手足无措。

这是一个极具浪漫艺术细胞的青年,他的画总是铺张而澎湃,就像行星掠过后引力带动的潮汐。

但阿尔玛本人性情明朗温和,有时候甚至让神田觉得他和那个寄宿家主的影子能够重合起来。

此刻他在长椅上哼着歌,这首歌神田在宿舍常听他唱,学校门口的唱片店里也放过,是Gerry&the Pacemakers的《渡船穿过默西河》。他的嗓音在唱到“And here I'll stay”时悠远绵长,有如要随着眼前的河水潺潺流走,于是神田觉得自己也像是要被卷走了。

神田惊觉他们是如此相像,他们内心都有一条根,阿尔玛的根跟随默西河汇入爱尔兰海,植在对面那座小岛的泥土里。

而他的,遥远空茫,难以凭依。

“生命真是一出宏大的悲剧啊!”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阿尔玛上前几步,伸了个懒腰。

“小优知道吗,你的邻居——中国有句古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指着默西河,“每颗集天地灵气的雨滴落进河水,奔流入海,死亡、永恒之海。”

神田努力分辨着对方连珠炮似的北爱语速中所要表达的意思,想到从前看的一句话:人从一出生就开始迈向死亡。

“可是我却离开家,渡过爱尔兰海,沿着默西河逆流而上,驻扎在这里,”阿尔玛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人类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因为这里有热忱和理想,”他笑了笑,自己回答,“这里有透纳,有威廉·荷加斯,有雷诺兹,有勃朗群……这里有我愿意用勇气去交换的底气。”

神田转过头看他。

“小优想问我什么问题呢?”阿尔玛重复了一次,望着阴霾遍布的天空,“你比我执着和出色,我的回答可以保护你这种品质吗?还是说,你需要我的勇气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这么问吧,你喜欢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