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轩也不答话,只笑着走到最前排的位子去坐下。顺手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将厚呢大衣和围巾也一并脱了,搭在了一边的扶手上。他来的时候尚早,戏还未开场,他也不着急,一手捏着帽子,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椅子像是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等到整个大堂里都稀稀拉拉的坐上了人,台上渐渐响起了一阵由轻及响的鼓声,并不突兀,却恰到好处的把正在走神的李轩拽了回来。那大约是面单皮鼓,敲得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却又正正好引得众人都回过神来,看向台上去。鼓声持续了没一会儿,蓦地响起“噼啪”一声檀板,一下子吊住了所有人的注意,那之后些微刻意的空白,让人紧张的连喘气都不敢。就在众人屏气敛息、全神贯注之时,锣鼓霎时间齐响,鼓声密集锣声洪亮,刹那便将气氛推上了高峰!但见一个背手握着鸳鸯剑、身着鱼鳞甲、头戴如意冠的旦角缓步走向台中央,步伐缓慢而不拖沓,姿势婀娜而不妖媚,缓步轻移,几经周折,行至中央,双剑轻舞,缓而流畅的在空中舞出几个剑花来,旋即半身微倾,双剑分指前后,低垂的头微微侧向台下,露出半张清秀的脸,稳稳的站定在台中央。台下微微怔了一刻,旋即爆发出极响亮的喝彩声!

那旦角却仿佛丝毫不闻,姿态表情没有收到分毫影响,随着身后陆续上台的八个小花旦,他侧步半旋着转了个身,左手负在背后,右手在身前摆了个架势,便开始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的重百姓困苦颠连——”声音婉转凄凉,配着背后悠悠京胡声,仿若真能让人看见夜深露重,星河低垂之夜,凄清而荒凉的景色以及哀思千重的女子,那重重思绪似是透过这寥寥唱词渗透出来,直欲令人心生愁绪。

李轩却在台下微微笑了起来。这场《霸王别姬》不说数十遍——至少七八遍他总是看过的,以致唱词都几可倒背如流。从初见时的惊艳到如今的欣赏,就仿佛那个台上正在唱词的人一般,不论重见多少次,都令人觉得欲罢不能。

他自在台下走神,台上的各角色却自是粉墨登场,从深夜哀思,到四面楚歌,再到最后惨烈的诀别——真真是英雄气短,美人多情——却又不是那才子佳人的婉转缠绵,反而自有一种慷慨激昂之气。

台上的虞姬半步侧立于项羽身侧,眼波流转,分明是秀美卓绝,落地之语却如金石一般铿锵有力:“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这话语掷地有声,有如惊雷,虽是以婉转的唱词念出,却带着一种如磐石不转的坚定。李轩每次听得,都只觉能从台上那张被油彩所盖的脸上,看到那人原本淡然而坚毅的模样。他笑了笑,只见台上的戏已唱到最后,虞姬挥剑自刎,不带丝毫犹豫,台下掌声如雷动,他便借着昏暗的灯光独自一人,悄悄避开因为过分激动而毫无察觉的人群,向后台走去。

这刚走到门口,却见后台那守着一个小厮,似是新来面孔,脸生的很,见着李轩走来,客客气气地想上来拦着:“这位爷,这儿……”李轩笑了下,刚想说些什么,那早些时候候在门口迎客的跟班恰好从里头出来,赶忙给那小厮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的将对方挡在后头,堆起一脸的笑迎了上来,“李爷,这新来的就是不懂规矩……”

李轩微微摆了摆手,顺势将捏在手上的帽子扣在头上便推门进了后台。

里头正在卸妆洗油彩的角儿很多,然而对李轩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有几个胆子大的还上前和李轩打招呼,都被笑着一一应了——但都颇为识趣地让开了通往里间的道,由着李轩往里头的独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