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杰听得直撇嘴:“你这是给他相亲呢?”
“可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对对对……”
“有了!杰卿,你不是在山顶的院子里养了颗宝贝松树么!亭亭苍劲,水师兄不是也挺喜欢的吗,每次来都得把它夸一通……快快快!挖来挖来……”
“挖什么挖啊,从枝干上取几截就行了!”
南宫杰哭笑不得,却立即腾起云来,与裴茗一起往山顶上去了。
从前三人常在此仙山过夜,各自都有小院。这次施术就是在水师居所进行。削枝镂形,鬓丝为引,结阵施术,凝成身躯。师无渡的魂体成功相合,而此时,夕阳已灼红了半边天。
南宫杰这几日消耗太多灵力,已被谢怜喊去休息了,裴茗自然是要留下来照看。箱箧里衣衫如故。裴茗翻出一套,轻手轻脚地给师无渡崭新的躯体穿好,又将他从法阵中央打横抱起。即便隔着衣料,十指和掌心仍能感到怀里的躯体是温热鲜活的。裴茗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颔首,下巴轻轻蹭了蹭师无渡的额头。明明唇角止不住上扬,可他突然鼻子一酸,竟有股落泪的冲动。
到了主屋,裴茗小心翼翼地将人平放在榻,又取来被褥为他盖上。随后,带茧的手指轻轻搭上师无渡手腕内侧,仔细地诊查经络,发现健全畅通,并无瘀阻,原本乱成一团的灵力也正逐渐分流,融归四肢百骸。
水木相生,新塑的躯体与师无渡魂魄很是契合,呈彼此滋养之态,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苏醒。裴茗高兴极了,将师无渡的手放回去,又掖严了被子,蹲在榻边望着他,眼都舍不得眨,像是少看一眼就吃了亏似的。蹲得时间有点久,裴茗腿都发麻了,才突然想起屋里还有椅子,于是赶紧搬来坐下。
先前为取发丝,裴茗又一次开了匣子。自断颈到面颊溅了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一双眼仍然睁着,凌厉决绝,狂傲犹存。断首乌丝凌乱,裴茗伸手将那不瞑的双目合上,默念着水师兄已经没事了,才从鬓角拈下一根头发来。
几绺青丝垂在师无渡脸前,匣中断首如此,榻上之人也如此。裴茗小心地将乱发拨到他耳后,在匣前如此,在榻边亦如此。收回手来,裴茗盯着对方白皙的额角出了神,百年前那场暧昧的梦又浮现在他脑海。梦中的场面并不怎样旖旎。天上飘着丝丝细雨,二人俱是衣衫周整,水师兄像是倦了,枕在自己怀中歇憩。眼睫轻垂,双目紧闭,骨节分明的手正搭在自己略粗糙的掌心里。裴茗低头下头去,双唇在他额角轻轻一触。一瞬间,风声成了鼓点,赶上了心跳的拍子,一阵阵低闷的急响震彻梦境。抬眼时,他看到水师兄的唇角微微翘起,像寒江里的一弯月影。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有尽的画面,却勾勒出无尽的情思。这是裴茗第一次梦见这样的自己和这样的水师兄,既匪夷所思,又心慌意乱。一直将对方当做莫逆之交,更何况自己并不好男风,他发誓自己本是绝无杂念的。裴茗郁闷得直揪头发,忽又觉得梦中场景眼熟,于是仔细回想,溯游过往,终于将记忆泊舟在十几年前一个雨洗天青的午后。仙山别苑石亭中,二人各执黑白,落子纷纷。檐外翠松如盖,阶前小池烟送,早春的风掠下山峦,荡起清冽的草木气息,伴着淡淡泥土香。而梦里的吻,就落在这山亭中,小榻上,棋案边。
情是不知不觉深埋在心田的种子,要先扎根抽芽,才能破土而出。梦就是在枝头招展示人的颜色。可那天的场景着实平淡无奇,为何偏就入了梦呢?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裴茗只好暂时搁置。接下来的日子,他白天装作无事,与师无渡相处时一切照旧,可隔三差五,太虚境里总是闯进那一袭白衣。见过的没见过的模样,真实的幻想出的情形,都化作了枕畔流转的月光。梦中的许多场面,其实比在亭中对弈的时间还要早——在东海上除恶蛟时受了伤染了血仍昂首踏浪;见登徒子轻佻无礼议论风师娘娘时怒容满面直接翻了那船;那唯一一次下跪却被自己拦住举起的愕然懵怔;甚至更早,早到刚飞升时还未有折扇,只一身道袍卓然傲尔,垂袖立在神武殿正中央……那一字不知所起,可一旦萌动,就迅速往时光的两边生长。含苞的枝蔓无声吐蕊,幽香将记忆迷醉,凡是有他的过往,全被卷进了梦里来。
最初梦中的一吻,惊起涟漪微澜,漾过百年时光仍经久不衰。幻境里几多温存,可梦醒之后,裴茗却将一颗心捂得滴水不漏。他清楚自己的秉性,穿梭万花丛中,热情似火更似露水,得到之后便不再留恋,根本就不是可以托付的长情良人。若是凡间烟花红粉倒也罢了,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将其安置妥当,保余生衣食无忧,一夜风流倒也没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但自己渴望的那道身影,是在人前游刃有余、无懈可击的水横天,是在人后却肯对亲友展颜、将信赖全数托付的水师兄。欲字背后还有情,日久生情的情;情字内里还有义,义薄云天的义。水师兄少年修道,清冷是打骨子里生的,似乎永远不会与情和欲这两字沾上边。自己若是将这心思坦白了,岂非唐突亵渎了他?若是污了这份义,只怕自己与他连朋友也做不成。
思来想去,裴茗知道自己必须要斩断这份不该有的心绪;可缕缕情丝无孔不入,见光也长,见风也长,见水时睹物思人长得更厉害,一瞬间就铺天盖地。裴茗试着用酒浇,非但浇不枯,反而越发繁盛;到后来根扎得太深,仅仅想到自己要将这份危险的感情连根拔起,心上血肉就已经开始疼了。无计可除,裴茗干脆加倍流连芳丛,溺在风月场里,企图用纷繁烟花淹没心音,既骗旁人也骗自己。
相思这件事,说惆怅也惆怅,说欢愉也欢愉。其实能陪在水师兄身边,乐他所乐、忧他所忧,也算是朝朝暮暮久长时,不一定非要捅破窗户纸来求个回应。苦中作乐一般,裴茗如此开解自己。神仙的日子长着呢,没必要去想以后,守住眼前的就是守住永恒。可造化弄人,仅仅是陪伴的奢望也断送在冰冷的南海,祸因早埋,死生皆报。幸而南宫杰发现诡异的疑点,将裴茗从伤逝的死海中拉出。若只是纯粹的报应,水师兄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自己也认了;可既然另有隐情,自己就不能看着水师兄承担凭空多出的孽和罪。
经南宫杰调查,君吾与铜炉山之间似有渊源。恰逢开山,明光便以裴宿的事端打掩护,主动请缨前往调查,可惜收获虽多却纷乱杂碎,一头雾水,直至梅念卿拔出红镜,诸神这才知晓君吾的真正身份。但双方实力悬殊巨大,取胜的可能微乎其微。裴茗想,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自己身死之前,也定要与白无相对质一番因果;这样九泉之下见到水师兄后,也好给他一个交代。
——天若有意,是善是恶?若是善,为何总施人以不平和绝望?若是恶,为何冥冥中却总留人一线希冀?数百年前,师无渡曾扪心问过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裴茗的脑海。明明已经形消骨化的人,此刻安然无恙地躺在面前,这等情形裴茗只有做梦时敢想。
最后一抹晚照渐渐被地平线吞没,流波将月,潮水带星。师无渡迟迟不醒,裴茗生怕哪里出了差错,不由心急如焚。本来他对付白无相时功力就消耗过度,前一夜草草调养,还没完全恢复,今日又忙活了一天,大悲复大喜,加上此刻忧思过度,实在疲乏,竟在椅子上睡着了。
心绪波动,裴茗再度梦到了数月前黑水岛上的情景。那天,将师无渡的遗体运到沙滩上后,其他人都走了。只有裴茗还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无头尸身。血已经干了,暗褐色糊满了领子上银线绣出的云水纹。他想牵起师无渡的手,可裂帛下空荡荡的,臂弯处就断了,突刺出一小截埋在血肉里的白骨。他蹲跪在地,打膝弯把师无渡捞起来抱在怀里。这是他第二次抱他,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小山夜宴,师无渡喝醉了,被自己抱着送去客房。他走在山庄小径里,月华铺下一层绸,笼在他的水师兄白皙的额角。水师兄一手搭着自己的肩,一手垂着,溅了酒液的广袖在夜风里飘,抖出杜康的味道,和着花香草香钻进自己的鼻子里。他的额角就抵在自己胸膛,鼻息吞吐,凌乱挡在面庞上的额发有那么一绺被他自己吹得上下起伏。水师兄只有睡着时样子才没有那么不可一世。裴茗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看着他领子上银线绣着的云水纹,看着云水纹下白生生的、总是直挺修长的脖颈,心尖上顿时涌出一汪泠泠甘泉来。过了小池塘就是厢房,裴茗却围着塘边不停绕圈,他不想将人给放下。水师兄怎么这么瘦呀,抱着都轻飘飘的,这样如何驭得了浪,别哪天被水给卷走了……裴茗回想着,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搂得紧了紧。转身逆着朝阳,他竟是原路折返,走在孤岛的小径上。金光投向红白淋漓的断颈,一低头只有污红的衣衫。那惯常凛冽偶尔温柔的眉眼,和曾经靠在自己胸口的额角,都没有了,被卷走了。残破的广袖随着海风飘荡,抖出浓浓血的味道,和着咸腥的死气钻进裴茗的鼻腔。水师兄,你说你没了头没了手,又流了这么多血,本该更轻才是,我怎么觉得你变重了呢?重得我都抱不动了……裴茗喃喃低语着,忽然发现师无渡的衣襟上有湿漉漉的红色重新流淌下去,洇了为数不多的白。水师兄,是你显灵了吗?裴茗睁大眼睛,猛地抬头四顾,喊了几声师无渡的名字,忽然感觉脸上热乎乎的,下巴也热乎乎的,再低头,更多的红色沿着衣襟滑了下去。他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水师兄显灵,是自己落了眼泪,把血融掉色了。裴茗吸了吸鼻子:水师兄啊,我把你衣服弄脏了,我等你回来教训我呢,就和上次一样,罚我请你去醉霄楼如何?再不济我舞剑给你看,我带你去山里挖最稀罕的野兰……迷雾已破,幻障既除,那方湖泊过后就是幽冥水府了。裴茗不欲绕开,驭着术法踩着水面,一步步走过去,踏上冰冷的石阶,走进那逡黑死寂的、枯涸了他心尖上那汪水的门。他回到那间幽暗的囚房,心中茫然酸楚。空号明光,连一盏魂灯也没机会点亮。裴茗燃起壁上火把,走向角落,那里红红白白乱目一片,正是水师兄刚才被遗忘的断臂。裴茗蹲身,让水师兄的背倚在自己怀里,腾出手来,将这双曾经举过酒盏、执过绢扇、折过笺令、把玩过自己佩剑的断手拾起来。这十指僵硬地弯曲着,掰不回,苍白得使人心魂发寒。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打开在外包了几层的手帕,轻念道:水师兄啊,其实我月前就得了块蓝田宝玉,让人雕了个扳指,就等着你渡完天劫给你当贺礼…你还没试过呢,来,我帮你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