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事中,我总是会发现自己回到某些曾经发生过的瞬间。

比如,有的时候,在我从上一个梦境中醒来,还未进入下一场梦境之中的时候,我会以为自己还躺在那个医院里。待会儿护士就会来通过鼻饲管帮我喂食早餐、擦拭身体、翻身,防止褥疮的进一步恶化。我几乎可以闻到病房里消毒水、被搅拌器打碎的早餐和我自己夜晚排泄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然后,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躺在库洛洛家里的床上,旁边是侠客的笑脸或者正在看书的库洛洛,有的时候他们会跟我问早。

然而此时,我们并排坐在夕阳照耀下的长椅上,对面是贯穿小镇的波光粼粼的河水,天空染成了一片鲜红,然后库洛洛说:

“弥赛亚降临,是为了替世人受苦吗?”

我觉得库洛洛也许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狂人,如若不是这二者中其一,那他就只能是一个傻子,因为只有这三种人会对宗教产生如此不切实际的妄想和复杂的情结,竟让他将我的死亡与上帝的死亡划上等号。

基督教国家的流行文化里有一首歌,叫One of Us,里面的主唱一遍又一遍地复问,what if God is one of us,上帝会不会是我们中的一员,像你我一样的普通路人?以这样的方式替我们尝遍世间疾苦?这样的话,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片上帝的碎片,散落在人间大地上。

但是,显然库洛洛想说的并不是这种时下流行的泛神论,他脑子里想的似乎完全是一种别的东西,他似乎对自己的话坚信不疑,以为我和那个创造了这个世界的,连名字都不能说的家伙有什么亲密的联系,他这次真的误会得很严重。

况且我虽然死了,但我死之前是有鼻子的,我不是You Know Who。

比起成为救世主或者上帝,我更关心我自己的意识和精神健康问题。

道格拉斯亚当斯在他的第二本还是第三本(《宇宙尽头的餐厅》和《生命宇宙和一切》,我个人更倾向于这是第三本里的剧情)银河系漫游指南里面塑造了一个人物,这个外星人不小心在一次意外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但他这个种族并不是一个永生的种族,那之后他生活在令人绝望的无聊之中,他把世界上所有的电影都看了不下上万次,所有值得一读的书都读了上千次,天才诞生的速度永远比不上他的阅读速度,简而言之,他无聊得快要死了。

和这种外星人一样,人也并不是生来就拥有无限生命的物种,我们不甘寂寞的意识大概永远不会适应永恒的生命,人死了之后还能再死一次吗?

我的灵魂,我的意识,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存在下去吗?

“告诉我,”他说,“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剥夺自己的感官与行动能力吗?”

为什么?为了替世人受苦?不,我觉得不是的,库洛洛。

他之前说了不少话,但我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我的注意力就像真空中的粒子,沸腾而动荡不安,里面汹涌的波动忽左忽右,向着宇宙的四面八方扩散,消弭在冷寂的虚空之中。

但我仍记得一些片段,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他说我所在的医院是凭空出现的,整栋楼里只有我一个病人,而当他将我从那里带走之后,那个地方就像出现时一般突兀地消失了。

“为什么会找上我?”

一时间,我有些分不清提问者和回答者的身份。忽然间我们身边的场景开始闪烁、变化,我们站在初见时的咖啡馆里,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我竟然在那微弱的反光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