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馆的别墅在杜美路的尽头,路两旁梧桐成荫,仿佛一个时间挖出来的隧道,人走在中间,几乎晒不到太阳。
明楼把一块大洋塞进报童手里,敏捷地闪进街角的一条弄堂,等到孩子把信封投进了杜公馆的报箱,才放心走出来,绕路去杂货店给明台买了包粽子糖,再信步兜回家去。
杜老板在上海滩手眼通天,从十六铺的码头到公董局的办公大楼,谁也不晓得他的眼线藏在哪里,说不准在东上海惹得他不满意,到西上海时冷箭就已经放来,叫人躲都躲不及。
明楼不敢大意,每走一步都要往前想十步,生怕自己跌跟头。摔了他一个不要紧,捎带上家里头的人,明楼才最不愿意。他听说杜老板近来有心染指白道,鸦片赌场舞厅做得不够,还想学上流人士搞搞金融。他财大气粗,多的是人才帮手,只是明面上大家都不愿意出头,只想等他大势成了,都来分一杯羹。
而马海山,就是这许多想搭顺风车的人中的一个。
他借着银行的职务之便,暗中为那些富豪高官们洗钱。杜老板的生意需要打点的人多,不少帐都从他这儿过。偏偏马海山是个受不得诱惑的人,银钱过手很难不动念头。明父生前说过此人不堪大用,日后必然栽在小偷小摸上,明楼就一直对他留心,暗中等待时机。
听说前两天杜老板的一批鸦片给巡捕查抄了。青帮对法租界的华人总捕明明一直是出手大方,这霉头触得不清不楚,杜老板也窝了一肚子火气,下令发散人手彻查,事情传到明楼的耳朵里,他便知道,机会来了。
这上海滩虽说遍地是黄金,却也不是人人可捡,捡了还不会烫手的。
张妈给明诚改的西装当天下午就弄好,第二天明诚穿上,一下就有了几分绅士的派头。
明楼把他叫到房里,给他整理发型。梳子浸过发油,将短发规规矩矩地理在一起,牢牢板住。明诚看见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整个人都仿佛走样了,关节与关节像是楔在一起,走路都同手同脚的。出门被张妈看到,只听她笑道:“哟,阿诚今天打扮得可真体面,像个小少爷了。”
明诚的魂倏一下回来,终于意识到错在哪里——他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花园别墅就在隔两条马路的地方。明楼与明诚握着各自的白手套,走在傍晚的斜阳里。盛夏的知了在头顶高叫,不时有路旁的行人注目,不为那一身盛装,倒是为了二人身上那一股盖不住的风华正茂。
公董局的宴会排场盛大,警卫一直列到路口。明楼早早与明诚分别,由他一人从正门进去。
明诚依旧是紧张的。他头一次来这种场合,单枪匹马,如同羊入虎穴一般十二万分的小心。四处是精致的礼服与昂贵的珠宝,香水的气味在鼻尖飘散来去,各种显示身份的标志统统被眼前的宾客们戴在了身上。明诚被震住了,他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多么讲究阶级,不是每个富家子弟都像明镜和明楼那样勤恳务实没有架子,这里的人与人身上都挂满了标签,标明了等级,泾渭分明。
明楼叫他背熟那一张平面图,明诚看着眼前的花花绿绿,只记得一团浆糊。说到底,他还是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觉得眼前的这个花花世界不属于自己。大厅的留声机咿咿呀呀拨着华尔兹舞曲,明诚毫不流连地加快了脚步——他想快些完事,早些回到明家的大宅去。
等他绕到花园后门的时候,明楼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他为他开了门,夜色未浓,两人借着灌木的掩护悄悄回去。明楼前脚刚走,明诚后脚却被人叫住:“明诚?你是……明诚吗?”
明诚被教得后脑一麻,转过头来,见到的却是一张娇滴滴的脸孔。
“马小姐。”他转过身来,挡住身后的树丛。
“你认得我?”露西想到什么,脸上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