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骋目光不善地看裴季狸一眼,无声责备他对宋韫的无礼。
宋韫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蹲下揉了揉狗头,暂时不去细想裴季狸的身世,低声道:“虽然疫症来势汹汹,也还不至于紧缺人手到需要你亲自送药。不顾忌自身安危,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不是凡狗?”
齐胤用头去蹭宋韫掌心,咧嘴笑得一脸憨相:“不碍事,我应该不会感染天花。至于外人怎么看……”齐胤声音谦卑又虔诚,“我听见他们说,看见我就和看见韫韫一样安心,我心里欢喜。”
宋韫心中一片柔软。
自从相识以来,齐胤说过很多次夫妻一体。语气戏谑有之,反讽有之,糊弄有之。到现在,言行一致,真是两人不分彼此了。
宋韫摘去挂在齐胤背上的药草渣滓,“只要同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等战胜天花——”
话还没说完,产房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一个仆妇双手血腥哭叫着跑出来,因为太过慌乱,面巾都刮落在地。妇人顾不得手上有血抓起来捂在脸上,花着一张脸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张老爷惊慌之中抓住妇人问:“你乱喊什么!夫人怎么样!孩子呢!生下来没有!”
仆妇被大吼之后怔了怔,摇头哭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老爷,你从哪找的大夫啊!夫人胎斜难产,要么保大要么保小,他却夸嘴三个都要保,还说要拿刀子把夫人肚皮划开,取了孩子再缝上!”
产婆边说边比划,血呼呼的双手挥动不停。张老爷本就情绪紧绷,听说要划开妻子肚子,直接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张家外厅安置着病患,内宅乱了套,家丁们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圈,只好来求宋韫做主。
宋韫不晕血,但见此阵仗脑子也有些发懵。
只听说过杀鸡取卵,不知道还能剖腹取子的。裴红药说要保全母子三人,真能做到吗?剖开肚子,产妇还能活?
连久经沙场的李骋都双目无神发怔。
宋韫掐着掌心让自己定神,看向裴季狸求助:“裴卿,你可会接生?”
裴季狸神色难以置信,皱眉:“你想让我为这家民妇接生?”
宋韫知道他是觉得为平民接生辱没了他的地位名声,但人命关天,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宋韫恳切道:“我知道,裴卿之裴与药王谷的裴系出同源,但在我看来,裴卿医术未必逊于药王谷少主。”
齐胤是唯宋韫之命是从的,见宋韫着急自己也跟着不安,不断劝说裴季狸出手。
裴季狸不为所动,冷笑:“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用睁眼说瞎话随口吹捧。药王谷嫡系传承历代积累的精妙医术,能解天下疑难杂症,我所学的皮毛实在比不上万中之一。裴红药要开腹,让他开就是。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若能救活当然好,救不活也是命中注定。我进去,除了脏了衣裳双手,还有何益?”
裴季狸素来言行冷硬,是亲手行使凌迟之刑都不会眨眼的人,会袖手旁观是能预料的。但宋韫不相信他打心底里就是个彻头彻尾冷血无情的人。
上次端午投毒事件,他虽然言语冷漠,但也是出力最多的。解药是他率领太医院众人熬了通夜赶制出来的,若是真不在乎人命,他大可不必这样辛劳。
还有这次,闵州本来就不算富裕,经过战乱之后财政已呈赤字。若为利益考量,大可以将感染之人隔离,任其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病疫就会随着病人的死亡而消失。但裴季狸没有放弃这些人,反而冒着危险亲自接触病患为其医治。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齐胤称呼裴季狸为兄长,他们二人在某些方面确实相似——同样心怀慈悲,只是都隐藏得深而已。
宋韫目光沉静地看着裴季狸,道:“所谓医术,并不单指行医用药的技能有多高超,还关系着一颗医者仁心。裴红药确有本事,我相信他提出剖腹取子之策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可他眼中只有疾病没有病患,我不放心他单独接生。裴卿,你和他不同,你看得见病人,看得见他们的痛苦。我信你。”
人生在世,信任难得。
裴季狸怔了怔,玩味地笑:“还真能找出说辞来。继续,看你还能怎么编。”
宋韫抿了抿唇:“我还记得你对我详细说过凌迟的手法,想必你行刑时,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受刑者的神态反应。”
“那当然。要的就是让犯人痛苦至极又求死不能,才能达到惩戒效果。”
“所以我说你看得见病人,看得见他们的痛苦。”宋韫目光坚定,虽然头脑中会不自觉地重复当日裴季狸绘声绘色叙述凌迟手法的语句。
但不会再恶心到干呕,“犯人也是病人,他们病在心里,意图不端而行为悖逆。你掌刑罚,是以刑为药,以毒攻毒的治疗之法,你看着他们的痛苦,精确掌握剂量。虽杀人,却旨在祛除国家朝廷之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