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水晶吊灯正在演奏死亡圆舞曲,四千个切割面折射着沈泠高举的木仓,那些飞散的棱光突然凝固在空气中——不是时间静止,是人类的神经电流被强行掐断了。
陈望月瘫坐在被海水漫湿的地上,视线正好对准舷窗外翻涌的浪涛,轰鸣像有无数钢针在耳蜗里筑巢,但最恐怖的是嗅觉系统仍在运作:
血腥味、海腥味和打翻的蓝纹奶酪,在鼻腔里搅拌成粘稠的恐惧鸡尾酒。
沈泠眼球凸出得像要挣脱眼眶,手中的武器正以每秒五毫米的速度滑向倾斜的地板。
绑匪首领还咬着半截狞笑,他右手食指卡在扳机护环里,左手拎着的顾晓盼的项链,那些浑圆的珍珠,像失重的泪滴一样悬停在空气中。
船尾传来货柜坠海的闷响,整艘游轮又倾斜了五度。
这个角度让岛台上的冰桶侧翻,融化的冰水以慢得令人发疯的速度滴落,陈望月清晰看见每滴水珠里扭曲的宴会厅倒影,看见那些僵直的躯体在淡蓝色液体中如提线木偶般摇晃。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绑匪应该是唯一能动的人。她脖颈上的青筋像要爆裂的电缆,左手小拇指正以每三秒一次的频率抽搐——这个一心复仇的可怜医生在用毕生所学对抗神经麻痹。
海水爬上了小腿,所有人都倒下了,陈望月听见香槟塔彻底崩塌的声音。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声响,而是数百万气泡同时在笛形杯里破裂引发的震动,沿着紧贴地板的颧骨传入听觉中枢。
当咸水浸到脖颈时,陈望月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味道——这是全身唯一还能分泌的液体。
接着,她听到了不该有的声响。
海水被疯狂地搅动。
有人的手臂破开海水,动作如此急切,焦灼。
断裂的电缆在头顶炸开幽蓝电弧,陈望月看见自己散开的长发缠住了对方防护服领口的金属环。
在沉重的电缆和吊灯一同砸下来之前,男人揽着她翻身躲进翻转的钢琴残骸,她被压进三角钢琴铸铁骨架的夹角,脸颊紧贴他心口处,隔着防护服听见两颗心脏在厮杀的心跳。
鼻喉被海水灌满,水压让她的耳膜都在出血,男人突然托住她的膝弯向上一送。
陈望月整个人撞破水面呼吸层,终于睁开眼的瞬间,她看见他锁骨下方那道骇人的撕裂伤——萨尔维撤侨新闻里一闪而过的特写镜头,现在正随着剧烈的喘息渗出血珠。
男人反手扯开呼吸阀送到她嘴边,但她连咬合的力气都一点不剩了,那个人毫不犹豫捏住她下巴,俯身渡来氧气。
她像嗅到血腥的鲨鱼般猛地咬住对方嘴唇。这不是吻,是纯粹的绞杀,她的牙齿刺破他下唇时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男人扣住她后颈的指节骤然收紧,陈望月发狠用指甲抓挠他,那道被海水泡胀的疤痕,此刻成了她攀附求生的锚点,全身的力气都被唤醒,他被迫张开齿关的瞬间,她贪婪地吮走他肺里所剩无几的氧气,甚至咬破他舌尖阻止他闭口。
男人屈膝顶住她腹部试图暂时拉开距离。陈望月屈起被沈泠嵌入子弹的膝盖,狠狠撞向他胯骨,借着反作用力将人压向正在渗水的舱壁。
氧气泡裹着血珠在两人唇齿间爆开,陈望月发狠拽住他领口的银链,冰凉的素圈戒指滚进她掌心。
濒临窒息的眩晕中,她感觉对方突然托住自己后脑,将最后半口氧气连同喉间溢出的血沫一起哺进她嘴里。
陈望月尝到了对方唇齿间残留的镇痛片苦味,与记忆里某次高烧时他强行抵在舌尖逼她咽下的退烧药片重合。
舷窗外掠过蝠鲼般的船只阴影。
“抓紧我。”
沙哑的气音混着血沫喷在她耳后,陈望月意识到这是自重逢以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缠着止血带的手掌覆上她手指,带着某种迟来的、宿命般的力量,牵引她游向正在开启的救生舱舱门。
半小时前。
海军临时作战指挥厅距离事发海域仅有八海里,如果特别行动队乘坐直升机全速出发,只需几分钟就能到达游轮。
海蓝色穹顶下,十二块全息屏幕正在同步播放游轮的直播画面,在实时显示倾角数据的一块屏幕下,国防部的高级军官们为救援计划争论不休。
雾港案的调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重启,这是上面下的死命令,有部分人宁愿付出船上所有人质生命的代价,也要掩盖当年的真相。
但辛家的威胁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刚刚国防部的代表收到最后通牒,如果还收不到辛家的小姐被解救的消息——
“贵部今年在辛氏银行的特别账户透支规模已超过《国家安全金融法案》规定的三倍,辛氏银行将提前启动国防特别信贷账户的审计。”
话筒那头,年轻的掌权者警告道,“央行应该也不想突然收到贵部特别行动经费的跨境洗钱路径分析,当然,是匿名举报。”
他说到做到,一整套材料随后投送到达国防部代表处。
歌诺信贷、某离岸群岛空壳公司、某小国军港建设债券,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事物,被列出了统一的资金交汇点——国防部长情妇名下的儿童慈善基金会。
其材料的翔实程度,显示出搜集调查的时长绝对不少于一年。
也许本来该用在未来某个直接拨乱大局的时刻,但现在,只用来交换一个人的安全。
代表冷汗涔涔。
眼前只有两条路。
强行登陆作战解救人质。
或者启用会使全船人丧失行动能力的远程声波武器。
前一个计划势必会带来人质的不可控伤亡,而看起来相对温和的后者,也会无差别地对人质的身体造成损伤。
最轻的症状是头晕,呕吐,听力下降,最严重的是脑死亡。
真正棘手的,从来不是这些武装力量薄弱的绑匪。
在场的军官们,谁都不愿意为选择的后果负责,谁知道那些大人物会不会转头为了孩子失聪而找他们的麻烦?
当武器专家第三次把激光笔戳向声波武器参数表时,防弹玻璃幕墙突然映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让我这个罪人来签吧。”
陆兰庭的军靴碾过满地电缆,军装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别着海军陆战队的银翼徽章。
这位前海军中校的食指关节叩在19.7Hz频率确认键上。
屏幕上播放出的画面,是一个女孩用木仓指着另一个女孩。
全息投影在他瞳孔里割裂出细碎的星光,让他的表情越发不真切。
国安顾问的钢笔撞在会议桌上,“陆公使,总统阁下知道您……”
“父亲只会介意我做一个懦夫。”
他三两笔签下同意,解开衬衫领口,抽出一条底部系着素圈戒指的细银链,轻轻吻了吻。
“我将为全船五十三名乘客的人身安全负责。”
当陆兰庭把拇指按在指纹验证器上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脖颈处那道一直延伸进衣领深处的伤疤——那是萨尔维撤侨任务留下的勋章,此刻正随着心跳频率而起伏。
“如果日后各位需要一只替罪羊。”
他按下启动键,指挥厅所有屏幕同时爆出代表发射成功的猩红色三角符号,“告诉军事法庭,把我葬在能看见磷虾群洄游的海域。”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