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钱正源和马文才两人,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马文才,他感觉书记那句评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他的心坎上。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站在窗边的年轻人。
江澈正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有些模糊,仿佛对室内这番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只有江澈自己知道,他正在心里进行着一场严肃的学术探讨。
那棵正对着书记办公室窗户的大槐树上,一个鸟窝筑得很有水平,结构稳固,选址刁钻,完美避开了风口,还能享受到午后最温暖的阳光。他寻思着,这鸟儿的工程学和选址眼光,怕是比县规划局的某些同志还要强上几分。
“你们看,”周国华没有理会下属的拘谨,他站起身,手里拿着那张被江澈修改过的行程表,像一位将军在沙盘前指点江山,“妙在何处?”
他没有等两人回答,手指点在了那行用红笔写下的标题上。
“‘全县重点项目春季集中视察活动’,就这一行字,把整个事情的性质,从根上就给扭转过来了。”周国华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发现璞玉的兴奋,“原本,这是一道选择题,一道让我头疼,也让下面几位同志相互别扭的选择题。我选了城东,青龙镇那边就有想法;我去了红旗村,高新区的同志心里就不舒服。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选,都有失偏颇。”
钱正源和马文才听得连连点头,后背都挺直了几分,像是在聆听什么重要的指示。
“可现在呢?”周国华的指尖顺着那条红色的连线缓缓划过,“它不是选择题了,变成了一场汇报演出。三个项目,不再是相互竞争的关系,而是我们青阳县今年重点工作成果的集中展示。王振、李建国、赵琳,他们三个也不再是等我‘翻牌子’,而是作为工作负责人,向整个县委领导班子汇报工作。你们说,这格局,是不是一下子就打开了?”
马文才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之前只觉得这个方案巧妙,解决了难题。现在听书记这么一剖析,才发现其中的门道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协调”层面了,这是在“塑势”,是在用一个方案,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整个事件的政治格局。
周国华踱了两步,又将那张纸举到两人面前:“再看这个顺序安排,工业打头,农业居中,文旅压轴。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县委的思路是清晰的!抓经济发展是核心,保民生稳定是根本,谋未来活力是方向。每一个环节都照顾到了,每一个领域都给予了肯定。到时候几位副县长心里舒坦,干工作的劲头是不是就更足了?”
钱正源镜片后的眼睛里,光芒闪动,他由衷地赞叹道:“书记高见。江澈同志这个建议,确实考虑得极为周全,把政治性、全局性和操作性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
“他这哪里是建议,”周国华摆了摆手,脸上浮现出一种欣赏的笑意,“这简直就是一篇教科书级别的办公室工作范文。”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下方那行小字备注上。
“(建议:邀请全体在家的县委常委共同参加……)”
周国华念出声来,随即抚掌大笑,笑声在办公室里回荡,显得格外畅快。
“哈哈哈,点睛之笔!这才是最绝的一手!”他看着钱正源和马文才,眼神锐利,“这一笔,直接把我从‘裁判员’的位置上解放了出来,变成了带领整个班子的‘总指挥’。把个人的选择,变成了集体的决策。到时候,所有常委一同出席,体现的是班子的团结和合力。下面的人看到了,会怎么想?那些原本想看热闹,想借机生事的人,还有空子可钻吗?”
马文才感觉自己的后心已经湿透了。
他现在才彻底明白,江澈那看似随意的几笔,究竟蕴含着何等恐怖的政治智慧。那根本不是在修改一份行程表,那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政治操盘。每一个字,每一条线,都精准地踩在了最关键的节点上,四两拨千斤,将一场即将爆发的内斗风波,化解于无形,甚至还顺手把它变成了一件对所有人都大有裨益的好事。
他再看向江澈的背影时,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敬畏,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书记,那……您的意思是?”钱正源试探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