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直接戳中了对面夷民最深的恐惧,喧闹声奇异地降低了一些。那个赤膊大汉攥紧了斧头,警惕而狐疑地盯着李恢。
“但是!”李恢话锋一转,声音更加洪亮,“我也带来了州府、诸葛丞相的诚意!第一,开矿的范围,绝不会靠近你们‘神山石母’所在的核心圣地!我们的人会退后三里!边界会立下石柱标记,由你们的族长派人共同监看!若有违背,你们尽可毁其矿场!” 这个条件让对面的夷民们面面相觑,连那领头的汉子脸上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第二!”李恢继续喊道,“矿场需要人手!运送矿石、守卫道路、修建营地!州府承诺,优先雇佣你们族里的壮丁!按天结算工钱,用盐巴、布匹或者铜钱都可以!让你们的族人,能凭力气,挣到养活家小的东西,不用再靠天吃饭,靠山打猎!州府在矿场附近设立官市,保证公平交易,绝不欺诈!你们可以拿猎物、山货、草药,来换盐、换铁器、换粮食!”
“工钱?官市?” “真的能用猎物换盐巴?” 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远比空洞的安抚更能打动人心。夷民队伍中的骚动更大了,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眼中愤怒的火焰渐渐被一种渴望和犹豫所取代。
“第三!”李恢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斩钉截铁的力量,“前几日煽动你们攻打官道驿站、偷袭运粮队的那几个外来的凶徒,州府已查明他们是丧家之犬!是前些年被我们打败的孟节残部!他们是来利用你们的怒火,搅乱南中,好从中渔利!州府必将全力追捕,将其绳之以法!州府是来开矿修路,让这大山里的好东西能运出去,让大家的日子过得更好,而不是来抢你们的地,毁你们的山神!” 李恢掷地有声,“州府尊重你们的山神,尊重你们的习俗!只要你们愿意谈,州府愿意遵守承诺!现在,让开道路,让我们的使者,带着盐巴和诚意,去跟你们的族长好好谈一谈!若再冥顽不灵,继续被那些恶徒利用,阻挠矿场、袭击官兵,那州府的大军开来,就绝不是今日这般好说话了!你们愿意选哪条路?!”
李恢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夷民们的心坎上。恐惧与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盐巴、对铁器、对安稳生活的渴望,以及对那隐藏在暗处、利用他们的“恶徒”的重新审视。那赤膊大汉脸上的凶悍慢慢消失,他回头与几个明显是族中老人的夷民低声快速地交谈起来,目光不时瞟向李恢插在地上的佩刀,又看向远处州兵队伍后隐约可见的装着货物的骡队……
山谷中的风似乎都小了些,只剩下溪水奔流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剑拔弩张的对峙,在州府展现出的清晰规则和实际利益承诺面前,正在悄然软化。李恢握住缰绳的手心里,全是汗,但他稳稳地坐在马上,眼神坚定地看着对面。他知道,一场流血的冲突暂时被阻止了,但这仅仅是开始。南中之治,路阻且长。
连绵的春雨,将成都内外浸润得一片湿润迷蒙。细密的雨丝笼罩着刚刚落成、规模宏大的“蜀锦官坊”。这片由州府直接掌控的核心产业区域,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
官坊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两侧,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拨人。左边,以荆州派代表、主管官坊工造司的官员马邈为首,他是跟随刘备入蜀的旧部,此刻面色倨傲,眼神中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他身后数人,亦皆是荆州口音,神情不忿。右边,则是以益州本地大族出身的工丞张裔为首,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刚硬;他身后坐着的几位,也都是蜀中颇有声望的工坊大匠或豪族代表,个个眉头紧锁,强压着怒火。
小主,
争执的焦点,正是《新政纲要》中关于官营工坊“分包竞标”的条款——新一批运往江东、价值千金的蜀锦大单,其缫丝、染色这两道关键工序的承包权。
马邈手指几乎要点在张裔的鼻子上,唾沫横飞:“张工丞!此单关乎州府重利,更关乎与江东的盟好,岂能儿戏?缫丝需用江浙上等生丝,染色需用建康秘法配制的靛青!这些都是我荆州带来的秘技!唯有我工造司直属的匠坊方能确保质量与工期!分给你们本地那些……哼,工艺参差不齐的民坊?万一出了岔子,染坏了布,误了期,丢了州府的脸面,这笔损失谁来担?!你张裔担得起吗?!” 他话语中的轻蔑和对本地匠人的鄙夷毫不掩饰。
张裔面沉如水,双手按在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马司丞此言差矣!《纲要》乃主公印信所颁,丞相亲定,白纸黑字,分包竞标,公是公非!我益州匠人,世代以织锦为业,技艺精湛者比比皆是!你工造司直属匠坊只有三处,人手有限,如何吃得下如此大单?莫非是想一家独大,垄断利源?至于工艺……”
他微微冷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布样,啪的一声摊开在桌上。只见上面赫然是十几条色泽鲜艳、纹理清晰的丝线样本。“这是我益州‘锦绣庄’、‘云霞坊’等民坊贡上的样丝!论柔韧,论光泽,论匀净度,哪一条比你工造司的差?这靛青染色,”他又指向另一块色泽饱满浓郁的靛蓝锦缎,“此乃犍为郡‘彩云庄’所出,其色之正,其固之牢,敢问马司丞,你建康秘法,可能保证每一匹都如此?丞相令设‘工商丞’,主持竞标,验看实力,公平定价!莫非马司丞以为,丞相的法令,可以因你一句‘工艺参差’便废了不成?!”
“你……!”马邈被张裔的连番质问和拿出的实据噎得脸色涨红,一时语塞。他身后的荆州官员更是怒目而视。
“好了!都住口!”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坐在主位上的,正是新上任的“工商丞”费祎。他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出身荆州名门,却以公允干练着称于蜀中,是诸葛亮特意从东州(荆州)吏员中遴选出来担任此职的要员。他身边坐着的副手,则是益州本地名士、同样以正直闻名的杜琼。
费祎的目光缓缓扫过争执的双方,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新政纲要》,主公印玺犹在,丞相令谕言犹在耳!分包竞标,乃既定国策,非为争一时口舌之利!工造司直属匠坊,有直属的职责和任务;民间工坊,有民间的活力和技艺!二者皆为国用,何分彼此?此次大单分包,必须严格按规程办理!”
他转向张裔:“张工丞,你举荐的几家民坊,样品确属上乘,工商司予以认可,具有竞标资格。” 又看向脸色铁青的马邈:“马司丞,工造司直属匠坊技艺精湛,州府倚重。然则招标规程,乃为公义,为开源节流,激发民力!工造司若想拿下分包权,也需在价格、工期、押金上一视同仁,参与竞标!”
费祎的声音斩钉截铁:“工商司已定下章程,三日后,于州府大堂,公开竞标!由费某与杜公(杜琼)共同主持,邀请东州、西州公正士绅共同见证!各家需呈递详细工价、工期书契,缴纳保证金,当堂唱标!价优、期短、质保有力者得!此乃州府法度,任何人不得有异议!若有私下串联、威胁、扰乱竞标秩序者,无论其来自东州还是西州,必依法严惩不贷!都听清楚了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引用了明确的规则和毫不徇私的后果,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马邈等人心头。马邈张了张嘴,看着费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一旁脸色肃然的杜琼,最终只能不甘地将满腹的怨怼和优越感强压下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张裔则微微拱手,神情凝重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谨遵丞命!”
议事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暂时被压制下来,唯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绵密,仿佛预示着规则建立的道路上,仍将有无数的暗流与阻力。公开的竞标还未开始,无形的较量却已渗入了每一寸空气。
城西,新设的“新军演武大营”。巨大的校场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浓重的硝烟味。
“砰!砰!砰!”
沉闷而整齐的排枪声如同滚雷,在一片烟雨迷蒙中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五十步外竖立的厚实木靶上,顿时爆开一片密集的木屑!穿着统一制式灰色棉布军服、戴着新式圆顶宽檐“雨笠”的士兵们,保持着整齐的三段式射击队列。硝烟尚未散尽,前排士兵迅速后退,后排士兵早已装填完毕,在哨令声中沉稳地再次举枪、瞄准、射击!动作虽然还带着些许生硬,但那股令行禁止的纪律性和燧发枪带来的集体火力威势,已初具雏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校场边缘的高台上,一个高大如山岳般的身影矗立着,正是张飞。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他那标志性的蟒鳞金甲,而是套着一身与士兵们样式相仿、只是用料更精良的深灰色将官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更接地气。雨水顺着他虬结的络腮胡须不断滴落,他瞪着一双环眼,死死盯着校场上士兵们的每一个动作,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停!他娘的停!” 张飞猛地爆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声音盖过了枪声的余韵,震得高台都仿佛抖了一下。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士兵都停下了动作,心惊胆战地看向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