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腊月初七,南京,下关警署。
铁门“咣当”一声在背后合拢,像巨兽阖上獠牙。林怀远被推进去时,天井正飘雪,碎盐般的雪粒落在肩头,瞬间化做冰水,沿着脖颈滑进衣领。他打了个寒噤,却未抬头——牢房屋脊上,一盏汽灯晃荡,惨白的光与雪光交织,照得人影如剪纸,薄薄一片贴在乌黑的墙上。
“进去!老实点!”
狱卒的叱骂带着酒气,钥匙串哗啦作响。林怀远踉跄两步,稳住身形,铁门已轰然锁死。牢里阴冷潮湿,四壁结着一层黑亮的冰壳,像泼墨泼在砖缝里,又冻成铠甲。靠墙角铺着一排稻草,早被潮气沤得发黑,十几条黑影或躺或坐,听见动静,同时抬头,目光在昏黄灯影里闪出绿莹莹的冷光。
林怀远心底微叹——重活一世,竟又蹲了大牢。前世,他因护师妹,被军阀以“通敌”罪名枪决;今生,竟因“无证行医”被囚。两世皆折于“官”字,何其讽刺。
他寻了块稍干的地面,刚欲坐下,最里侧一条黑影霍地起身,铁塔般压过来,嗓音沙哑:“新来的?懂规矩不?”
黑影近前,灯光照出一张刀疤纵横的脸——身高足有六尺,肩背宽厚,一件破棉袄被肌肉撑得紧绷,胸前一撮黑毛在领口虬结。显然,这是号子里的“头铺”。
林怀远不欲生事,抱拳淡声道:“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大哥关照。”
“关照?简单!”刀疤汉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把外衣脱了,给爷们儿垫垫腰;再把你脚上的布鞋孝敬上来,就算过关。”
周围犯人哄笑,有人起哄:“快脱!迟了,王疤瘌可要把你扔进尿桶醒酒!”
林怀远目光微垂,声音依旧温和:“衣可借,鞋不能脱。牢里阴寒,赤脚易染寒湿之气,于脏腑不利,亦易传病。”
一句“传病”,让哄笑顿歇。犯人多是苦命人,最怕病痛,听他说得认真,不由面面相觑。
王疤瘌却觉被拂了面子,怒从心头起,抡起醋钵大的拳头便砸:“不识抬举!”
拳风呼啸,直奔林怀远面门。林怀远不闪不避,右手微抬,食指中指并拢,似缓实疾,轻轻一点——
“噗!”
一声闷响,王疤瘌整个人僵在原地。那拳头距离林怀远鼻尖尚有三寸,却再递不进分毫。他骇然低头,只见林怀远两指正正点在自己膻中穴,一股酸麻如电流,瞬间走遍四肢百骸,膝盖一软,竟“扑通”跪倒。
牢里刹那死寂。众犯人瞪大眼,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王疤瘌更是惊骇欲死——他横行下关多年,第一次被人一招制服,且是两根手指!
林怀远收指,负手而立,声音淡若雪落:“膻中者,气之海,主喜乐。大哥气火太旺,点之,可暂平暴戾。若再动怒,气血逆冲,恐伤自身。”
王疤瘌愣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翻身爬起,抱拳深施一礼:“兄弟好本事!我王疤瘌服!从今日起,您就是号子里的二当家,谁若敢动您,先问问我拳头!”
林怀远微微一笑,拱手还礼,心底却清明如镜——今夜立威,只为少些聒噪,好留一分心神,对付外面更大的风浪。
与此同时,警署二楼,暖炉熊熊。
皮埃尔端着一杯波尔多红酒,站在窗前,望着铁栅围起的天井。雪花飘进来,落在猩红地毯上,瞬间化为一摊暗色水渍,像未干的血。
“刘警长,”他回身,对坐在办公桌后、正擦拭配枪的中年警长微笑,“那个林怀远,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您却让他舒舒服服蹲在号子里,未免太仁慈。”
刘警长四十出头,面孔蜡黄,眼神却锐利如刮骨刀。他吹了吹枪管,淡淡道:“院长先生,警署自有规矩。无原告、无供词,我不能动刑。再说,”他抬眼,似笑非笑,“您给的‘证据’,也单薄了些——几张药渣照片、一份‘含有微量重金属’的化验单,就想定人死罪?传出去,我这警长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皮埃尔眼底闪过阴鸷,面上却笑得愈发优雅:“刘警长误会了。我并非让您为难,只是想请您行个方便——”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指尖轻推,支票滑过桌面,停在刘警长面前,“五百大洋,买他三根手指。不必多,右手食指、中指、拇指即可。没了这三根,他这辈子再拿不起针,也燃不起艾。”
刘警长垂眼,扫过支票上那一串零,喉结微动。五百大洋,足够他上下打点,再娶一房姨太。可他也深知,眼前这个洋鬼子,心比煤窑还黑。
“院长先生,”他缓缓合上枪机,微笑,“钱是好东西,可也得有命花。林怀远今日刚救了我老母亲的癫痫,上头已有风声,说他‘医术通神’。我若剁他手指,明日南京城口水就能把我淹死。此事,另寻高明。”
皮埃尔面色微变,旋即恢复从容,收回支票,举杯致意:“既如此,不敢强求。但愿刘警长,今夜能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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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披呢子大衣,推门而出。雪风灌入,炉火猛地一暗,映得刘警长脸色阴晴不定。
皮埃尔踏出警署,街对面,一辆黑色轿车悄然滑来,车门弹开,露出吉田那张苍白阴鸷的脸。
“上车。”东洋人简短命令。
皮埃尔抖落肩雪,钻进车厢。车内暖气扑面,他却觉得更冷——吉田膝上,横着一柄短刀,刀鞘漆黑,刀柄缠赤绳,像一条冬眠的蛇。
“事情办妥了?”吉田问,声音轻得像雪落。
“刘警长不肯动手。”皮埃尔摇头,自嘲一笑,“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明哲保身’。”
吉田手指抚过刀柄,眸色深沉:“那就按第二套方案。今夜,我要他死在牢里,死在伤寒、痢疾、或者一场‘意外’的斗殴。总之,不能让他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