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吼叫的烟雾

路上的祖先 熊育群 2757 字 2022-09-30

一条宽阔的河床突然从大地上消失了,远处起伏的稀树草原干涸得见不到一滴水,只有几股云雾向着天空升腾。如果乘船顺流而下,将是灾难性的:一条一百多米深的沟壑横在河流前,流水奔泻而下,深沟的长度正好是河床的宽度——1708米,白色闪电一样,河流在大地的直角从深蓝一变而作纯银的堆雪,如白色之光射入深谷,对岸几十米外,峭壁对峙,抵着峭壁升起来的不再是水,是云雾和密集的雨点,像从地缝之中喷射而出,冲向高空。

沟的中部,另一条垂直的深沟,像巨龙引水出关,继续沿着河流的走向,在地表百米深处笔走龙蛇,穿过非洲南部高原,奔向印度洋。

飞天的云雾寂静地升空,钻地的瀑布雷鸣般落下,这是津巴布韦与赞比亚两国边境都看得到和听得到的景象。

李文斯顿在冲下深谷前遇到了一个小岛,捡回了一条小命。

小岛上,看到流水从我的脚底直落而下,我震惊的是深处的水雾闪现的佛光——沟上的彩虹套着沟底的彩虹,地心深处,神秘的影像金光闪耀。

两个黑人在身后左右抓紧我的手臂,让我站到了大地的直角上。他们的手掌宽厚、温暖,第一次,黄皮肤的我与黑皮肤的他们紧紧把手握在一起,两座大陆的人种有一样东西彼此相通着——那就是关爱与友善,它们通过紧握的手掌和真纯的笑容传递,那握手的紧密不仅仅只是代表力量,而是内心的善良、纯朴和信任,是赞比亚人对于东方古国最信赖最向往的表达,这里传递的还有国家与国家的友谊。关爱能让乡愁在某个瞬间尽释。

李文斯顿回去了,在与小镇隔着一个大洋的遥远的英伦,那里的人们开始以李文斯顿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小镇。以他们国家女王的名字维多利亚来称呼“会吼叫的烟雾”。取名者正是李文斯顿。这个小岛也叫李文斯顿岛,那个看见彩虹的直角上,刻着他的头像。

白皮肤出现在黑皮肤间,英国人认为是他们发现了这个地方。也许,李文斯顿不是第一个到达小镇的白人,只不过那些白人对瀑布与小岛没有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人,他们从这块土地上抓捕黑人,当作奴隶贩卖到了欧洲、美洲。一部记述李文斯顿非洲探险的书,称他为非洲之父,书中描写了他在湖边遇到白人押送黑人的情景,我在约翰内斯堡机场翻着这本书时看到了这一幕:在白人的长枪之下,黑人被绑在一起,正穿过树林。远处有凄厉的哭泣与号叫。

一个多世纪过去了,自然的景观没有变化,李文斯顿镇却不复有往日的模样。天主教的教堂高高耸立在一片平屋顶之上。白皮肤坐在小车内,以极快的速度穿过街道,或者是在游轮上,品着咖啡,喝着葡萄酒、啤酒,以极慢的速度,游玩在赞比西河上,黄昏拂面的晚风带有一丝欧陆风情。在豪华的房屋与酒店,黑皮肤的侍应生,穿上了统一的制服,在白皮肤间穿梭。殖民时期已经过去了,教堂成了一段历史的象征,而作为后殖民时期的教堂,钟声仍然天天响起,它们就像非洲的植物,西方的宗教、文化如森林一样在这里扎下了根。

这天黄昏,赞比西河北岸,一种奇妙的声音,它像自然的声息,譬如泉水滴落于深涧,石壁生出了回声;或者是陶罐里水的晃荡,木管里风的歌吟。它的节奏不紧不慢,像一个倾诉者,在一个角落里幽幽诉说。这是古老的声音,忧郁、空寂。它来自树木木板和倒挂的羚羊角。小小木板条依长短排列,木板条下倒挂的羚羊角也大小不一,形成了天然的共鸣。一个黑人青年在连绵不断地敲击着。他扭摆着腰肢,送胯的动作达到了极限,却是悠缓、忍隐的。在音符的流动中,一个个游客,踏着漫不经心的步子,从码头登上了豪华游轮。

码头的下游,别墅式酒店一栋一栋沿河岸一字排开,全开放的玻璃门窗,六星级的装修,床上大小枕头有十多个,雪白床单上撒上玫瑰花瓣,着意以极奢华的方式追求着贫苦与奢侈的对比。世界正在悄悄进入一种秩序,贫与富、贵与贱,不再与道德和良知有关,疯狂的对比反而更能激起富贵者的欢心。

这个孤独的打击乐演奏者,让他周围的空间染上了空寂而忧郁的情调,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力量——音乐里正呈现出一座大陆的神秘,在那些低矮稀疏的树木间,大型动物走过的身影在摇晃,如同山影耸动;猴面包树像大地的一个器官,高耸粗壮,强大的生命像一座火山喷向天空,把小的树枝与叶片举到了发青发蓝的天穹之上……眼前的清清河水,黑白分明的波影,视线却不能穿透,像天空一样变得扁平。远处象群的吼声隐约朦胧,悄悄传递,像在提示一种古老的秩序——神秘而神圣的自然生态。赞比西河两岸隐匿了铁一般的律令,与河流一般奔泻,与大地一样永恒、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