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郝春喉咙管内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落在四壁白墙内,空洞洞,落地有声。他不是没怀疑过这个可能性,事实上他四肢抽搐那会儿勉强还残留了一丝记忆。他知道他倒在金星中学众目睽睽之下了,这点,也与他妈当年一样。
他妈身为无名大学高材生,为什么会学业都没读完就仓促嫁给他爸?冀北城红岭汽车厂里风言风语,夹杂乡野恶毒流言,都说他不是他爸亲生子。
当年他妈嫁入冀北城红岭汽车厂时穿着件格外宽大的红色呢子大衣,波浪卷长发,是个闯入的异乡人。
还是个绝顶的美人。
冀北城红岭汽车厂内男人都望着她眼馋,女人都望着她生恨。结果刚嫁进来三个月,就生下了郝春。
于是流言就钻入一口口炸开了的油锅,在家家户户炒菜做晚饭的时候,伴随着油星子四溅,女人们的口水也在空气中飘扬。人人都笑郝周弟做了次便宜老爹,又笑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大学生,原来不过是个荡 妇。
流言四起,带着冀北城红岭汽车厂男人们一种更加蠢蠢欲动的馋,也带着冀北城红岭汽车厂女人们终于恍然大悟般的愈发深沉的恨。
有次郝春他妈抱着襁褓内的郝春站在院子门口晒太阳,微低着头,口中轻轻地哼着歌。突然就有女人朝她啐了口唾沫,夹杂着一声极其恶毒低俗的咒骂。
那是个唾沫星子就能砸死人的年代。
那句恶毒的咒骂是针对她怀中抱着的牙牙学语的郝春,于是郝春妈当场就懵了,几分钟后,抱着郝春就瘫在地上。
绝顶美人,有绝顶美人的脆弱。他妈就从那次后被人发现原来是个有羊癫疯历史的人,稍微一刺激就发病,发病的时候不择地择时,说倒就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什么美人、什么形象,都没了。
再后来,他爸郝周弟罕见地血性方刚了一回。据说他爸某晚持着斧头冲入那惹事女人的家里,那女人全家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求饶。
再后来么,他爸就开始酗酒。一喝多了就揍他妈。
再后来……他妈就死了。
郝春对于他那个传闻中曾经美成一枝花的亲妈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朦朦胧胧曾经躺在竹床上到处乱爬,抬头看见他妈正在照镜子。镜子里倒映出一个穿着黑白蝴蝶裙的年轻女人,那条裙子的裙摆很大,于是他妈对着镜子转了个圈。
那些黑色的蝴蝶映在雪白厚底的及膝短裙,如今也映在十六岁郝春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