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忍耐着活下去,掩面躺在船里。[1]
奥德修斯出发远航,离开伊利昂时,他拥有装满几艘大船的朋友,彼时高朋满座,千里逢迎,而当他重返伊塔卡时,却是孤身一人。在Will Graham的记忆里,这个故事曾在Foley老师教授的伊拉斯中学九年级文学课上短暂地出现过,那时他还没有将这个故事背后的隐喻同他自己联系在一起。
这是他出生的那个贫穷小镇伊拉斯所拥有的唯一一所中学,而其中的大部分学生都不知道荷马是何许人也,Foley先生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返乡(nostos)[2]”几个大字,却不知道面对这些孩子,他该从何谈起故园、漂泊和返乡的渴望。
这是一座砖红色的一层楼建筑,有着一面薄底披萨似的乳白色屋顶,一大堆孩子像笼养的鹌鹑一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间教室里,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自周围的村庄和小镇,年龄参差不齐,既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没有看过什么书。
“我知道荷马!”坐在在Will左边的男孩挥舞着他树枝一样干瘦的手臂,粗声粗气地喊着,因为小儿麻痹,他的腿上还带着矫正器械,此时这些金属条们也在主人兴奋的动作中一起吱呀作响着,“去年夏天我们全家去克莱本湖钓鱼的时候就路过了荷马,还顺道路过了雅典哩。”(注:此处指的是位于路易斯安那的Homer Town和Athens Village。)
“吹牛!你才没有去过!”孩子们哄笑起来,“就你那跛腿,你哪儿也路过不了。”
在这片哄笑声中,男孩忍不住大哭起来,然后更多的哄笑和吵闹响了起来,盖过了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最后Foley先生像是放弃了似的,从讲台上放着的教案夹里拿出一些诸如古希腊的陶瓶、雕塑之类的图片展示给孩子们看。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自在地偷偷瞟着这些照片:那上面描绘的古希腊人个个体态优美,风度翩翩,他们穿着华美,进行着会饮、战斗或是狩猎这样毫无现代生活感的活动,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 —— 那个世界由阳光、象牙和黄金雕筑而成,既无世俗的烦恼,也无琐碎的忧愁。这让那些和他们父母辈一样总是愁云满面、弊衣蔬食的小镇孩子们不知道如何去欣赏,这些遥远的古希腊人的形容,让他们愈发觉得自己蓬头垢面、模样丑怪。在这片混合着尴尬和恍惚的沉默里,Will移过手,不动声色地用拇指遮住了自己卡其裤子膝盖上早就磨破的一个小洞。
*
有时候Will觉得,他的思想就像是一座拥有无数房间的废旧旅店,在他精神家园的阴翳下,它庞大、繁复、不合时宜。在那里有着无数盘枝错节的道路,连接着每一个房间,回忆和想象栖居在其中,他们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时刻准备着一涌而出,而他后天养成的那些文明人的教养,则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他气喘吁吁地跟在思想之后,带着彻骨的恐惧,徒劳地奔跑在漆黑交错的小径之间,试图将这些想象的大门一一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