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水师无渡有能耐,可谁也没想到他的能耐竟如此惊人——飞升第三年,就渡了第一道天劫。包括南宫裴茗在内的众神官们惊得合不拢嘴,向来稳重端肃的神武大帝也都险些失了态。当天,君吾端坐神武殿内,听着通灵阵内众人七嘴八舌交流东海之畔的壮阔情形,面色一如既往,唇角浅浅带笑。南宫杰立在殿下,拱手躬身,内心忐忑非常。
帝君虽未下过什么指令,但功高盖主的隐患,南宫杰还是知道的。若是继续像从前一样与水师交好,对帝君而言,那自己就不是结友,而是结党了,这岂非又犯一忌?就算帝君平素磊落,毫不在意这些,自己就不愧于帝君的知遇之恩和良苦栽培么?可是,遇到能够畅所欲言的投缘之人,着实难得……左右为难,灵文干脆选择对君吾坦诚相见,道出自己的顾虑,问自己以后可否再同水师和明光畅怀谈笑。若是帝君有顾虑,自己便从此疏远他们,私下不再来往。
很长一段时间,君吾没有回应,空旷的神武殿内鸦雀无声。南宫杰不敢贸然抬头,窥不见他是何表情。要知道,师无渡锋芒毕露、傲气凌云,不似裴茗那般秉忠持重、不生野心;不管他本人有没有意愿,将来实力增长,必然和帝君呈现分庭抗礼之势。如果这样的话……
正提心吊胆,只听君吾轻笑一声:灵文真君多虑了。于我而言,苍生最重,其他事情都是次要。水师大人龙翰凤翼,度过天劫后便更上一层楼,往后定可为人间造更多福祉。灵文,你不必刻意改变态度,莫拂了心就好。若水师大人遇到什么麻烦,必要时,你亦可来寻我。
闻神武大帝如此回应,灵文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当即下叩拜谢,直道帝君开明仁厚。见她如此反应,君吾叹了一口气,抬手教她平身,又道,世间利禄纷繁,难得情义二字,能有知己不易,你们且自在相处吧,好自为之。
南宫杰本以为,凭师无渡的本事,若是遇上什么问题,他自己便可以解决,更何况他并非是会求人的性子。谁想不过一年多时间,水师竟真求上了门来。原来,彼时还在中天庭的青玄遇到意外,险些危及生命;也就是从那时起,南宫杰和明光第一次知晓了白话真仙之事。随青玄长大,白话之祸越发凶险,师无渡卯着一口气修炼,飞升成仙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点将师青玄。起初的三年里,那东西还真的消停了,再未出来作过祟。师无渡本以为白话真仙被彻底吓退了,谁想自从渡过天劫之后,它竟卷土重来,并且变本加厉,如今都威胁到了青玄性命。师无渡倾尽一身法力,竟然无法伤之,只好来请南宫杰与裴茗帮忙,欲三人联手将之根除。
好友有难,怎能坐视不管。明光灵文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南宫杰足智多谋,善研术论;而裴茗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伐气虽不外显,但实实在在命含肃杀,克辟邪物,鬼怪往往本能地惧怕。三人布下陷阱,诱使白话出现,哪知联手竟都灭它不掉。那东西游刃有余地将攻击化解,又瞬间破了南宫杰数道结界阵法,钻进地下溜走了。
料到过烂嘴怪可能会逃,而从没料到过它会走得如此轻易,这实属意外。三人俱是目瞪口呆。水师飞升不过三五年,虽是渡了第一道劫,根基仍算是尚浅,遇上这等难缠的玩意,单打独斗无奈其何也就罢了;可南宫与裴茗飞升已有好几百年,也都是渡过天劫的人,三人携手都无法损其皮毛,且对方阴冷深厚的法力还隐有倾轧之势。这白话真仙究竟修炼到了什么地步,竟会如此邪门?
南宫杰阅卷无数,亦见过不少相关事件,知道这种煞仙难缠得很。摆脱它们的寥寥无几,余下的当事人均以自杀丧命为终结,从飞升至今,她还从未见过受害者能够保全性命的解决方法。如果除之不去,水师兄和师青玄又要如何是好?
正焦头烂额,灵文真君忽然想起君吾曾说过的话,于是顾不得许多,忙去神武殿请见,希望帝君能助众人一臂之力。君吾闻奏,思索片刻,欣然允道:我虽不是全知全能,却想着兰麟阁或许有典籍记载解决之法。我要闭关半年,这段时间你不必拘泥于往常,有时间便往阁中去罢。南宫杰连连谢恩,自那日起就泡进兰麟阁里,还要顾着凡间祈愿,通宵连轴了几十日,黑眼圈越发浓厚,好不辛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多月过后,南宫杰还真找到了相关记载。当看到头一句“白仙之祸,遇则暴毙,无法可解”,南宫杰心中一寒;目光再扫,下一行却又提到了一种逆天改命的禁术,并附了一例通过换命成功摆脱白仙的上古往事。灵文如遇柳暗花明,急忙顺藤摸瓜,找寻那换命之法,没费多大功夫,竟也在一本秘书上查到了。
南宫杰迫不及待,立即钻研,可面上喜色却渐渐凝结。她原以为,换命格是让白话真仙无法认出青玄,从而陷入失去目标的状态;然而却没想到,这竟是个以邻为壑的办法,是将祸害塞给他人,并且还会有所反噬,对施术者造成极大的伤害。南宫杰心情复杂,却还是喊来二人,如实将这秘术讲解给他们听。师无渡攥紧了扇子,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后睁开,沉声正色道:只要能护青玄平安,哪怕再伤天害理,哪怕赔上我自己的命,我也在所不惜!只是,我师无渡感激二位倾力相助,却也对不起你们,将你们给拖进了这趟脏污事……
裴茗与南宫杰对视一眼,对师无渡一笑:水师兄客气了,你不必多想,我二人本身的手段也不是尽然干净的。都道阴阳相生方有万物,谁也不能撇去了黑、让两仪只剩一片白不是!
师无渡看看他们,眸中动容,嘴唇微颤,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才轻叹一声:还有一事——算我求你们,切莫将这事告知青玄。依他那性子,若是知道了,恐怕宁可被白话折磨至死,也不愿待在上天庭……说着,水横天一拨袍裾,倾身曲膝,竟是要跪。
此举突然,二人大惊,手忙脚乱去扶。师无渡执意难改,裴茗干脆将南宫杰挤开,能挥重剑开巨弓的大手托在他胁下两侧,居然直接将人给举了起来;别说双膝了,差点连脚尖都没让他沾地。南宫杰惊呆了,师无渡也愣住,面上一贯运筹帷幄的傲气,这一瞬也被从未见过的茫然懵怔取代。
裴茗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也觉得有些尴尬,赶紧将人放下来,努力干笑道:我手重了,没弄疼水师兄吧?师无渡虚握着拳抵在唇边干咳一声:裴兄好臂力。说完便忍不住笑起来。他不苟言笑的时候居多,眉峰一蹙降人心里一场雪,唇角一撇落人心里一片雹,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也是真好看。那感觉仿佛冷冽劲儿过去后留下的冻伤,余威不散,直害得心头又刺又痒。他偶尔也会笑,尽管大多含着玩世不恭的轻佻,和倨矜嘲讽的削薄,但也有宴饮清谈时的畅快,和此时此刻的忍俊不禁。那是料峭里带着的些许温度,虽然寒气犹在,但毕竟春暖。裴茗望着他轻扬的唇角,厚着脸皮开口:水师兄过誉了。南宫杰拍拍他们:办法已经寻到,这几日咱们都辛苦了,得好好补补。老裴,水师兄,你们先回各自殿里歇歇,今晚老地方聚。
虽暂歇半日,可事不宜迟,迟则生变。隔天清晨,三人便开始查找换命的人选。同年同月同日同名的飞升命格,被筛选出来的,最后只有一位博古镇书生贺玄。在南宫杰指点下,水师很快备齐了材料,亲手布了阵,并赶在君吾出关之前,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换命,代价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元神重创。裴茗与南宫守在水师榻前,用法力吊了一天一夜,他才终于转醒。
君吾出关后,南宫杰生怕帝君追究,只虚着心,瞒天过海将此事隐略。她早已和其他二人串了供,奏报麻烦已解决时,一揖拜得极深,只为错开帝君的目光。幸而君吾并没有多过问,只松了口气,欣慰地点点头,便下凡去巡游人界了。
再往后,白话真仙果然没再找过麻烦。又过一年,青玄岁满十六,携一绺酒香飞升,素衣琼颊,玉树临风,少君之姿名动三界。而换命一事,早已被三毒瘤心照不宣地尘封。只是每年清明,师无渡都会来到三人宴饮常聚的仙山小筑,独自到后院假山旁烧许多纸钱,而从来不说给谁烧。裴茗和南宫也每年都会跟过去,蹲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烧,也从来不问烧给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