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南宫杰实在没忍住:水师兄,你这是烧给谁?师无渡说:都已不重要了,我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裴茗说:你也是没有办法,但凡有别的法子,你又怎会选这种?师无渡沉默一会:我就是假慈悲罢了,烧纸都不往博古镇去。南宫杰心里莫名地难受:水师兄,你不是早已经把那一家人魂魄都送去轮回了么,连着七世投的都是最好的福贵命啊。师无渡摇摇头:那又怎样,此生不还是被平白祸害了。

二人哑口,师无渡自顾自又说:那个书生的魂我没找到,可能已经散了。南宫杰不知怎样接话,半晌拍拍他背:天意如此。师无渡冷笑:天意?天若有意,是善是恶?若是为善,为何青玄会无缘无故被白话真仙那种歹毒东西缠上?若是为恶,怎偏生我这恶人没有更大的恶人来磨!裴茗忙道:有的有的,旁人传三毒瘤时都将我排位首,我就是那大恶人,我来磨你。

师无渡愣了一瞬,拿扇柄戳了他一下:去你的。随后,昙花一现的笑意便焚化在瞳中明灭的火光里。他低下头,又一把纸钱送进燃烧着的灰里,火舌燎破了袖沿、灼断了金线,他也没有注意,只兀自言语:我没想到那家人全家都出了事……明明青玄在山下寄宿那时,周围人家都还好好的;便是点将后,中天庭与他来往密切的同神官们也都好好的。裴茗叹了口气:水师兄翻人船的时候眼都不带眨的,却为这事年年沉郁,是因为和青玄有关么?师无渡点点头:是,我不想他身上平白背着鲜血和糟污,哪怕他自己看不见,旁人也看不见。如今我就是想多积些德,尽可能让他身上干净些……

没过多久,铜炉山开。黑水沉舟出世,占南海一隅,与水横天分域而治。

又三五载,地师明仪飞升,与风师青玄结实,被其视作知己,自此形影不离。

百年复百年,白话之祸忽然重出,师青玄倾酒台遇袭。心神郁结之际,师无渡迎来第三道天劫。

他进了黑水鬼域,却没能活着出来。

南宫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上天庭共事数百年的地师明仪,竟然就是绝境鬼王黑水沉舟,是他们以为早就魂消魄散的、寒露前夜惨死博古镇上的书生贺玄。

师无渡换命事发、身殒南海,原本任谁看来都是单纯的因果报应。然悲震之余,南宫杰仔细回想,甫一对比,忽然觉察此事有异——当初那典籍评定“白仙之祸无法可解”,除非行使逆天改命的禁术;所以水师兄才行此下策。可若白话仙当真打杀不灭、无法可解,黑水沉舟最后又如何能将之吞噬?吞噬不也是种解法么?且青玄飞升那夜,水师兄一直在上天庭陪他,当时还不知贺生死讯,根本未曾下界!所以玄鬼看到的那个“师无渡”,又究竟是谁?

…典籍是在兰麟阁找到的,兰麟阁是帝君特地开恩让自己进的……遭白话真仙缠身一事,除了青玄本人与自己三人之外,知道的人也只有帝君啊!

想到这里,南宫杰到竟是一身冷汗。她赶紧晃晃脑袋提醒自己:帝君向来宽厚仁慈、刚正不阿,还愿意雪中送炭、伸出援手。自己若冤疑帝君,岂非寒了好人心?可尽管如此,最大的疑点还是出在帝君身上,这是南宫杰不得不承认的一个现实。

心乱如麻,灵文狠命晃了晃脑袋,试图从其他角度寻找突破口:青玄飞升头几年还诸事平安,偏偏在水师渡天劫之后才重遇遇白话之祸;青玄少年时所寄宿的人家、修炼的道观和被点将后交好的同神官们都平安无事,偏偏贺生全家都死于非命……白话真仙背后定然是有人操控的……而且三人联手都奈何不了它,其法力须得何等境界?

若是以帝君的威能,做到这些事情自然是易如反掌。只是,如果当真是帝君所为,那动机又是什么?难不成……帝君他一直都忌惮水师兄?

思及此,南宫杰赶紧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帝君他怎会表里不一?况他对自己一直都有提携之恩呐,他怎会利用自己去害水师兄?那岂不是将自己和水师兄一齐往火坑里推?……可帝君,真的对换命一事毫不知情么?他选择那时闭关,也是真的是需要修炼么?

许多从前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如今被一条无形的线穿在一起,令南宫杰心里警钟大作、纠结万分。一连几日,她神思郁郁,恍惚难熬,卷轴都批错了数处。

灵文真君还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失误。君吾问及缘由,南宫杰便半虚半实地答:水师身亡,风……青玄下落不明,挚友遗愿难全,灵文悲愧。君吾道:我知道水师陨落,你心中难过,可因果难逃,天意如此。哀极必伤,你当明白的。南宫杰躬身称是。君吾又叹气:你随我来,到轩辕台挑件法宝傍身吧。其抚慰之意,溢于言表。灵文内疚不已,一瞬间竟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多虑,千不该万不该对帝君有所怀疑。

轩辕台是神武大帝的私库,内陈上千法宝仙器,俱是珍奇极品,平时也仅有帝君一人能进。南宫杰跟随在君吾身后,穿梭于展架间,不动声色侧目环顾。只是一个不小心,广袖竟勾歪了架子,上头摆着的红镜自鞘中滑出一大截,露出锃如明镜的刃,眼看就要掉下去。幸而灵文反应迅速,抄手就将其捞住了。听见响动,君吾转身看了一眼,只见南宫杰目不斜视,正小心翼翼地将红镜插回剑鞘。

将宝剑搁置妥当后,南宫杰窘迫地红着脸,向君吾拱手一拜:灵文第一次入轩辕台,许多法器从前只在书上见过,一时迷了眼,故马虎失仪,险些损坏帝君法宝。还请帝君恕罪……

君吾神情不变,看了看架上俨已入鞘的红镜,又细细打量南宫杰神情,片刻后轻笑几声,摆摆手,示意不妨事,便继续领着南宫杰继续转悠。

走了半盏茶功夫,君吾温声问:可有瞧中什么?南宫杰的声音一如既往,谦逊、恭敬又添些亲近笑意,仿佛人间半大少年在跟亲长讲话:灵文识浅,看什么都喜欢,一时竟不知如何选择了,还得斗胆烦请帝君,帮臣指一件儿。

闻言,君吾停下步子,随手取过一件东西赐下,又拍拍南宫肩头,语重心长道:回去以后就专心事务吧,切莫再有阙漏。南宫杰点点头,领了法器,谢恩告退。

出了神武殿,灵文一路如常,与来往神官寒暄回礼。回到仙府后,却唤神侍置来大桶热水,借沐浴之名在房内布下结界。她闭上眼缩在水中,忍不住狠狠打了个颤——方才虽只是短短一瞬,可自己绝不会看错:在红镜剑身映照下,帝君身畔竟缭绕浮动着鸦黑的死气;而他回头时,脸上分明有三张狰狞扭动的小小人面!

那一刹,南宫杰毛骨悚然,却硬是视若无睹,生生将惊恐吞回腹中,继续神态自若地与君吾谈笑风生,没有露出分毫破绽。

泡了许久,南宫杰仍心有余悸。出浴后她换回常服,煞有介事地命人将君吾今日赐的法宝收入库中,吩咐好生保管。略松了一口气,南宫杰又去书房猛批公文,批到傍晚时,忽然让人递贴去明光殿,说有要事约裴将军出来相商。

过了一会,递贴的神侍回来了,却说裴将军昨日已告假下界去了,至今未回,殿里事务暂由泰华殿下代劳。南宫杰猜他许是有什么着急的私事要独自处理,但眼前大事也耽搁不得,于是立即发送通灵。然而消息传去,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灵文顾不得许多,敛去法相,化作男身,匆匆赶往人界。

裴茗在凡间置有十几处宅子。南宫杰一一找去,却未发现他踪影,略一思量,干脆挨家挨户地造访裴茗常去的风月场。月下梢头时,南宫杰果然在秦淮河畔的一间青楼中寻到了人。她跟着鸨母走到楼上雅间,一推门就见裴茗喝得东倒西歪,栽在桌上,嘴里低声絮絮,也不知在讲些什么醉话。地上则码了一堆空坛,旁边侯着三五个无措又无奈的姑娘。

自己三人虽经常宴饮,可向来都是小酌;偶尔他喝得忘情,却也还是能顺利走路的,哪喝出过这种倒栽葱的狼狈模样?南宫杰不免头大,让姑娘都出去,又询问那鸨母是怎么回事。老鸨忧心忡忡地扯着手绢:裴公子他是前日傍晚来的,喝了一整宿,咱窖里存的烈酒都空了,这些还是打发伙计去酒铺里买的……姐儿们看他醉了,要侍候他歇息,他却不让人碰。又问他要不要打些水擦擦脸,可他听了这话,哎呦,不知怎的竟就哭了!可把咱一伙人吓坏了……就一边灌酒一边落泪,一边还喊着个人名!咱们听不清楚,也不知道是谁……这不,白天裴公子睡倒了,咱就吩咐伙计给他搬到榻上歇着。可他下午又起来了,一直喝到现在,东西也不吃一口,就趴在桌上半梦半醒地念叨……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想来也不知是哪家姑娘伤了裴公子的心,否则也他不会跑到咱这地方来浇愁……唉,自古情字最伤人,南公子你可得看好他,别让他做什么傻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