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杰先是诧异,片刻后似乎想明白了,低声叹一口气。她抬手晃晃,明光将军依旧醺醺然不省人事;又低头凑过去听,听到两个模糊音节。那音节太熟悉了,南宫杰顿时辨了出来——无渡,无渡。裴茗这念的,正是水师兄的名字啊!

故人名讳触得南宫杰一阵哀戚。但她瞧裴茗这样子,又觉哭笑不得,还气得直想打人——你想水师兄就想,跑到这青楼做什么?都说睹物思人,水师兄要是知道你思他时是在这种地方,非得把你捶扁!可转念间她又心酸不已。师无渡遗躯就葬在从前三人常聚的一处仙山上。入殓那天,零星几位前来吊唁的神官都离去后,裴茗就寸步不离地守在碑前,从日上三竿到暮色四合,从月出东山到薤上露凝,他就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冰冷的石块,一声也没吭。直到第二天破晓时分,他又上了三炷香,才带着未褪的寒湿夜气回去了。往后几天,裴茗昼日与南宫杰一起四处寻找师青玄下落,或待在明光殿理事,夜里就到师无渡墓前洒扫祭奠,天亮了才走,直到头七结束。灵文殿是上天庭的运转枢纽,南宫杰无法长久脱身,只能趁着休息的间隙溜去山上,看一看夜台里的,也看一看夜台外的。长眠者形寄空木,天地间招不到一丝魂气,而醒着的那位,神魄仿佛也一起湮灭了。裴茗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贯来是神采飞扬的。可南宫杰这几天在碑前见到他时,那对点漆似的瞳总空空洞洞,像是心都荒枯死透了。好在时不时地,裴茗眼里会重新浮出些生气,还是意料之外又令人匪夷所思的温柔。但那汪珍重下却无声无息地溢涌着痛色,心是活了,可也碎了。南宫杰想:他来这烟花之地寻乐,想必是无可奈何的自拔之计,是要用莺啼燕呖麻痹伤痛,让自己好受些,省得触景伤情。每一阵桨声灯影,每一觞醇烈佳酿,每一串软语欢言,本都是为了缝补伤痕;可一针一线织在心上,撕扯得更痛,穿扎得更深,镜花水月的锦绣早就洇透了淋漓的鲜血,到头来不过欲盖弥彰。

将帐给结了,南宫杰架着裴茗出了青楼,又雇了马车,来到他置办在附近的一处院子。将人撂在榻上,她自乾坤袖内翻出清净丹塞进裴茗嘴里。不多时,明光将军就醒了酒,见到南宫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又看了看屋里装饰,十分疑惑:我怎么在这儿?南宫杰坐在桌边,端着茶杯,神情淡然道:托裴兄的福,数年来我三天两头往青楼寻人,各处的老鸨都已认识我了,昨日找你倒也方便不少。

闻言,裴茗面上险些挂不住,有点尴尬,亦有愧疚:劳杰卿挂心了。南宫杰看了看他那眼圈,比自己的还黑,下巴上胡茬也冒了出来,可谓是憔悴万分。于是委婉劝道:老裴,水师兄他若是泉下有知,看见你这般落拓模样,不仅要骂你没出息,还一定会伤心的……咱们都得振作。

裴茗隐恸,闭上眼睛,许久才沙哑地嗯了一声。

南宫杰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又变出个巾子让他揩揩脸。待裴茗捯饬回了一点精气神,她挥手连布七层结界,从院子到房间到桌边这一隅,以确保自己二人与外界彻底隔绝。

裴茗不解:杰卿这是要做什么?南宫杰凝眉正色: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极可能和水师兄的死有关。裴茗目光一凛:莫非水师兄出事或另有隐情?南宫杰点头,旋即将自己疑虑与见闻和盘托出。裴茗震惊不已:你说帝君…?!他身上怎会有鬼气?又怎会沾染人面疫?

南宫摇头:我也不知。只是,即便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是帝君设计水师兄,但帝君他也绝非我们所见到的那么简单。若想知道更多,只有从帝君身边打探消息,我得想办法离他更近。

裴茗摩挲着下巴,目光深沉:为保险起见,你我必须做出最坏的假设,那就是帝君有问题,是个危险人物,从前他留给我们的印象,只是伪装的皮囊。而千百年来这皮囊都毫无破绽,他定然十分难对付。

南宫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若真借我的手设计了水师兄,而对我不透露丝毫意图,想必他很早以前对我就有所戒备了。要探听更多消息,唯有打破这层戒备。老裴,我今日找你,就是想与你商讨一下我的打算。现今我位居文神之首,掌仙京机要,受万民供奉,威信兼具,在上天庭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假使我丢了这些,成了众矢之的,反出天庭,无依无靠,除了帝君之外再无可以求援的人——如此一来,他对我的信任,或许就可以更多一些。

裴茗皱眉:杰卿三思!这代价与风险实在都太大了,万一你被他识破怎么办?不仅声名难以洗清,而且根本不可能从他手中全身而退,我便是以命相搏,也没有把握能救下你……到那时,你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啊!

南宫杰一挑眉:声名?且不说我名声本就难听,就说咱们三个,有谁是在乎这东西的?

裴茗失笑:倒也是。

南宫杰又攥紧了拳:我会想办法护自己周全的。要是时乖运败,真露了馅……我虽非君子,但若能为知己者死,亦是绝不后悔的。

裴茗闻言,竟又红了眼眶:能得此友,裴某三生有幸!若有哪里需要我接应配合,阿杰尽管吩咐。为你,为水师兄,裴某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南宫杰慷慨抱拳,却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两天改替雨师大人掌雨了。

裴茗争辩:我这是替水师兄高兴……

南宫杰以茶代酒,给二人倒满,又莞尔举盏,别有深意地看着裴茗:当年折剑为忠,今日提剑为义。不破不立,裴兄辛苦,南宫敬你。

裴茗也抬盏,紫砂杯碰得清脆:我该敬你才是。敬杰卿肝胆相照,敬杰卿顶天立地。

接下来,灵文将自己的初步计划道出。原来,从前为逼迫敬文下台,南宫杰暗中制作了锦衣仙,使敬文真君的属国沦灭。自那之后,锦衣仙凶名满天下,然而除了寥寥几人外,几乎无人知晓其制作者就是上天庭位高权重的灵文真君。南宫杰的打算,就是找机会放出被锁在上天庭镇妖殿里的锦衣仙,引起骚乱,再借机牵扯出自己制作邪物、干预人间战局、从而逼退敬文的陈年烂事,自负罪愆,逃出天庭,再私下里投奔君吾。

南宫杰心里明白,君吾对自己虽有戒备,但这些年来也是有意扶持自己作他臂膀的。别说是人了,即便是一件工具,用了几百年都很趁手,突然坏掉了,使用者也是会考虑修补它的。何况君吾在自己身上花了几百年心思,若自己就这么失去了继续发挥价值的机会,他岂非是竹篮打水,白下功夫么。既然会忌惮水师兄威势,就说明帝君追求绝对的掌控;而落难后依附于他,就意味着示弱与彻底臣服,意味着将自由与能力全部奉上,既是锋利的刀俎,也是待宰的鱼肉——这份用前途与性命添作的筹码,南宫杰赌君吾一定会接下。

敲定细节后,南宫杰便等待着放出锦衣仙的最佳时机。恰逢天时相助,铜炉山开万鬼躁动,镇妖殿内邪物收到影响,震断锁煞链出逃了,锦衣仙就在其中。仙乐太子奉命查案,南宫杰便主动前往菩荠观去,露出满身破绽,在神武殿前任由他当场拆穿。

此后的事态,也一直按照南宫杰的预想发展。作为一个走投无路的孤臣,一个将性命当做筹码的死士,她顺利地被君吾收留,并助在其协助下隐匿行踪。可君吾的言谈举止一如从前,南宫杰并未发现任何可疑异样。好在她也是个耐心又仔细的,丝毫不逊于在上天庭潜伏了几百年的黑水沉舟。南宫杰搜罗着蛛丝马迹,终于寻到机会,窥得了君吾的秘密——他的身份,竟是早在八百年前就该被诛灭的白衣祸世!

作为神武大帝,君吾或许并不在意哪位神官位高几何;但作为焚身化火的绝境鬼王,白无相定然会忌惮司天下之水、禀赋奇绝又软硬不吃、桀骜难驯的师无渡。

终于明了个中缘由,南宫杰鼻酸目涨,几欲落泪。

彼时白无相欲暗算花怜,三人一番鏖战,铜炉山破,正有大批怨灵流窜。在此节骨眼上,君吾却突然传召南宫杰,以加强仙京防御为名,让她暗中返回上天庭,并按照自己的指示,布下严密机关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