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却也都是确实发生过的,无法抹去,细枝末节都刻印在脑海里,想要遗忘却也无法做到。俏如来在这漫长而深沉的讲述里听出了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苍越孤鸣,也恍惚在听着这如古卷长经般的故事中,于心底拼凑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苍越孤鸣。

光鲜背后,总是艰辛,而王座之下,又哪得清闲?俏如来在这些讲述里,听出他的艰辛,亦听得他的压抑。苍越孤鸣永远是孤鸣一族的天继之人,他生来便注定要成为臣民瞩目的君王,一举一动都受到瞻仰;而他亦注定活在鲜血与争斗之中,也注定要自厮杀与阴谋中某得一线生机。

这些都是不快活的部分,俏如来也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半分欢愉。而苍越孤鸣的情绪却在讲到他流亡他乡时,产生了些与先前全然不同的变化与波动。

他讲到了他的逃亡,讲到了那株存于三界之外的菩提树,讲到了那个救他性命的菩提子。

苍越孤鸣说,他还记得那株菩提树每天盛开出满枝红花的模样;还记得繁花似锦时沁入每一寸皮毛的菩提花香;也还记得自己在那时头一次化成人形,彼时他尚且青涩,被这突如其来的幻化弄得手足无措,一身狼狈。

他记得菩提子自称“俏如来”时那温和平淡的模样;记得他眉间的佛印在永不消逝的日头下,散出银色的、熠熠生辉的光;还记得那清亮朗润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与他论经讲道,极尽耐心,从未厌烦,而他开始也是不耐的,但那声音挺久了似乎也成习惯,到了最后便也能耐着性子卧在那如雪般的僧袍纱衣下,伴着菩提子念完九十九遍金刚般若波罗蜜。

这段故事被他讲得柔软又绵长,狼眼色如碧海,却也如春水般轻柔。那随着回忆流淌而出的情愫,是怀念,是留恋,也是存于“苍狼”心底的一段难以复制的温馨时光。

而他这般神情落在俏如来眼里,不多不少,恰好震出几寸颇不寻常的波涛。僧者望见苍越孤鸣眼底浅浅漾出的光,心口一滞,仿佛从内揪紧了一般,酸痛拥塞,难以言说。俏如来捂住胸前,试图从中辨认出这奇妙体感的确切模样,可那怪异之感却只存了半息光景,眨眼之间便倏而不见,未留下半分痕迹。

或许是听得前尘往事所引起的共鸣罢——俏如来这般想着,并未对此太过在意。

温情脉脉倏忽而去,苍越孤鸣随即讲到的,是那被天雷击袭的菩提圣景,亦是那横亘数千年的血色梦魇。

他先是提及菩提子的清修,菩提子的佛劫,以及那历经千年才能得到的菩提正果。

那双本是纳了漫天繁星的眼忽而黯淡下来,内里的光辉尽数抹去,留下的,唯有至浓至深、至哀至痛的悲伤。

他讲到那纠缠自己无数个日夜的地狱光景。那是梦,是幻,却也是真,是实,它在苍越孤鸣每一个入梦的夜晚都寻隙而来,带着天雷的耀目与灼然,将那片菩提净土打得满地焦黑。他在梦里无数次地看见菩提子是血弥漫天地,将那白衣尽染,以致身形支离,那明明是他最不忍望见的光景,可他却又在那寸息化湮的刹那间,清晰见得那人面上扬起的一抹释怀而温然的笑意。

苍越孤鸣不忍,不懂,也不愿再提。他将眼阖起,虔诚而哀恸的神情好似宣泄着他此刻无声的悲鸣。

“……后来呢?”俏如来摩挲着指间佛珠,轻声开了口。

“菩提子渡劫失败了。”苍越孤鸣睁眼,凝望着眼前的一线幽邃太虚,“他眉间佛印本是银色,是修行者的象征。他曾言若此身渡劫成功,佛印则会镀为灿金,从而飞升须弥三宝。但他历劫失败,故而那印便就变成了朱砂一般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