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就算这次在桑海与张良重聚,他们三个也很少提到韩非。这个名字就是一把无形但锋利无比的剑,一提起来每个人心上的伤口都要重新被刺伤一回。卫庄,张良,赤练,每个人无一逃得过。旧的岁月已经过去,凭他怎样力挽狂澜也无法重新完复一个昔日的韩国,人们需要学会在新的时代里生存,谁都懂这个道理。
江湖上的卫庄是一个无情无义冰冷狠绝的人。他几乎没有表现出过悲伤,在他的定义里,悲伤等同于脆弱等同于弱者。
可他从来没有放弃追查韩非的死因,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死也要让他死个明白,仇多久都要报清。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韩非建立起的流沙,昔日合作伙伴只剩他一个,他也要支撑着流沙继续走下去,哪怕流沙已经面目全非。
还有赤练,他从不肯放下她。赤练知道,他对她是情爱,有情爱,又不止于情爱。韩非是联络起他们俩的那个枢纽,他恰好是韩非志同道合实现共同抱负的知己好友,她恰好是韩非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宝贝妹妹。赤练分不清,他对自己多少是情爱,多少是情义,这两者紧紧缠绕依存在一起,怕是卫庄自己也掰扯不清。
赤练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为哥哥,为她自己,为卫庄,还为他的强悍。
他们同在一条渡过黑暗无尽的绝望长河的舟上,同在一把遮挡肆虐狂暴的腥风血雨的伞下,同样踏过仇恨和悲愤的熊熊烈火,同样背对故国腐朽肮脏但生养了他们的覆巢焦土,吞咽下同样的痛苦,抗争同样的命运重锤,永远拒绝被摆布。
她或许可以脆弱,可以退缩,可以崩溃,可以寻求依靠和安慰,反正有他在。但他,一步都不能退,一个错都不能出,一刻也不能倦怠。她被允许流泪,而他只有血可流。
赤练慢慢贴过去,把头靠在他肩上,继而又慢慢搂过他的胳膊,把脸埋在他怀里。他身上散发出清冽硬朗的雄性气息,肩膀永远那么宽厚,这些都让她觉得安全和安心。
卫庄大概感受到了右肩上的一丝潮湿,他伸手揽住了赤练,“知道你会难过,但总得告诉你——哭了?”
赤练并不抬头,闷声闷气地反驳从他怀里传出来,“才没有。”
(十九)
流沙总舵里有一棵大树,树华大如庭盖,足足能遮住一丈见方的地面,春天会开花,虽然不是珍稀的蓝花楹,但粉瓣洋洋洒洒飘落的景致也不算差。可惜现在季节过了花已经谢去,只剩葳蕤茂盛的绿云。赤练不知道这棵树干须两人合抱的花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一天它像是凭空一般地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
树旁还有一方水塘,里面浮着成片的睡莲。可惜现在季节还没到,那些睡莲只是在绿油油的莲叶上打起了骨朵,未能成片盛开。同样,赤练也不太清楚这片莲池是什么时候扎根于这里的。
百忙之中的流沙主人在自己的地盘里搞出这两样东西来,赤练知道这算是他明显地刻意地讨好了,流沙其他人也是嘴上不说但心知肚明,卫庄大人自己一个大男人是不会有欣赏花草红粉这般明显属于女儿家的趣味的,做给谁看一目了然。卫庄命人设法弄了这些来,也不和赤练说,就像它们是自己平白无故跑进流沙里来而他不毫知情一样。卫庄什么毛病赤练这么多年摸得很清了,他之前也隔三差五地从外面拿回一些样式时新的簪子手镯,颜色正流行的胭脂口红,甚至十分稀罕的珠玉宝石一类,一声不吭地随手扔给她,并对她的送上来的笑容一脸淡然。
赤练不是那种朴素无华的女人——像端木蓉那样,端木蓉喜欢不施粉黛不着簪钗,一身布裙来去如风,她从小就习惯了那种生活,那样她更自在美丽,但雪女和赤练都不行。赤练从小是个公主,习惯了珠翠金花绫罗绣锦围绕于身旁,她也在进入流沙后试图抑制自己对这些玲珑物件的迷恋,以及得到它们的欣喜——她清楚自己再也不是什么千金公主了,没了公主的命还留着公主的病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失败了,因为她虽不说但卫庄总能让人搞回来不少,而且凭着赤练的识货程度,她看得出那些东西都是本应流入宫廷王室的。这对卫庄来说倒不是难事,开口几句话的便利,只不过难得他有这份心,怕她落差太大心里憋闷,吃穿用度皆是从前的水平,流沙这江湖庙能不能供得起一尊大佛不好说,供起一位公主还算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