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他有这份心,但他就是不明说。
今天夜色真好。夏日夜晚的凉风回荡在流沙总舵里,迟迟不肯离去,庭台宇厦的边边角角,连同那些细微的木刻纹理都隐没在深霭里。蝉声,蛇行的窸窣声,一些看不见的飞虫的振翅声填充了这个旷大又寂静的庭院。幽微萤火点点散落在角落里肆意生长的草从中,连绵合抱的远山像是宣纸上重叠勾勒的浓黛,围绕在这一方建筑群落之外,把流沙与外界隔绝了起来。天上星河流转,此地少有人烟。
不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兵荒马乱,流沙的地盘里似乎永远是如此的空寂,安宁,幽邃,如此古井无澜,它不被纷飞战火和无情厄运打扰,也不被泥沙和血污淹没,像是被遗忘在人世之外,被放逐于时间的旷野。外人可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属于流沙的核心之地,流沙似乎一直都被杀戮、罪恶、残忍、黑暗、鲜血以及阴谋裹挟着,这样隐逸又平静的一方土地不应该属于流沙。
然而这里的确是流沙。流沙的主人此刻正坐在树下饮酒。他的白发在暗夜里如此醒目,一身黑衣作出的欺藏无济于事。
赤练踩着青石板走了过去。小路两旁的野草许久无人打理了,触得她的小腿直痒。她的一袭红衣像是把如水般漫在天地之中的夜色分隔开来。
卫庄见她过来也无甚多话,石桌上除了一小坛酒,还放了两个酒杯,他拿起另外一个,倒了一杯给她: “酒很不错。”
赤练接过递来的酒杯,并没有在石凳上坐下,而是轻靠在一旁的雕花的水栏上,下方池中的睡莲在夜里含苞沉睡,她慢慢喝着酒。
很久没有这样过了,在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夜里,和他随意地喝喝酒,看夜色浸透了的流沙和夜色浸透了的彼此,话有一句没一句,可以说可以不说,沉默也不会让人尴尬,只会让她眷恋。
其实赤练想提醒卫庄伤还没好全不该饮酒,但一想他之前重伤没好全都敢去和胜七打架,便把话咽了回去,大多数时候,不能拿衡量正常人的一些条框来衡量他。何况酒确实是好酒,不算太烈,入口后先是辛辣,随即清冽甘淳,口齿留香,很适合夏天。
赤练一边饮酒一边抬头看向天上的银河,繁星点点,共同汇集成了这璀璨夺目的长河,明灭呼吸,彼此辉映。星河俯瞰人间,这人世间的一切,都在长河的默视下起落变动,昨夜星辰今夜依旧,千万年前依旧,千万年后依旧,其宏大恒久,非人事可比。俯仰宇宙之间,个体的人真的是太渺小了,一切悲欢,一切苦厄,一切动荡,一切纷扰,似乎都能被星河吸纳而化为其中一个个茫茫的微小的光点。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人的生命在天穹星宇面前,是否也像朝生暮死的螟虫一般短暂,转瞬即逝?
赤练想起来小时候哥哥给她讲的故事,他讲,人在去世后便会化为天上的星子,无言但恒久地望着地上的人,望着地上他们不舍的亲人。故去了一位有牵挂的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
“红莲,你的母后并没有真正的离开你,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而今,哥哥,你也在天上看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