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实在讨厌自己现在这病怏怏的模样,我并不愿意让晋助觉得我有多软弱。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贱兮兮地感激这恰如其时的病发,如果不是之前的昏迷,我们现在还不知是怎样凄凉的光景。婆婆是十足的好人,虽然凶。她天天抱怨凭空多出的两张嘴有多让她头疼,却还是细心地用有限的食材烹制对我有益的饭菜。她也亲自为我煎药,每次必须盯着我服下,以便找准我皱眉的时机冷嘲热讽。药苦极了,但心里竟有些甜。哪怕是我有时胡乱的耍赖遭晋助白眼,遭婆婆嗤之以鼻,也还是忍不住高兴。太久没有过这样的安宁,不需要担心朝生暮死的日子原来可以轻松宜人到这个地步,也亏了这噩梦一般的战争让我明白过来。
躺了两三天之后婆婆允许我正常活动了。再一次感觉到身体使得上劲真好。这些天开始出太阳,雨季过后的晴空让人心情愉快。我和晋助替婆婆搬出些被褥和衣物来晒,也将药材依次摆开去潮,没有形成汤药之前它们还是挺好闻的,被阳光照了一会儿便要放回阴凉的地方保存,往回搬的时候我忍不住拈起一点来嗅,有些清爽的甘香。
我和晋助做着这些的时候婆婆就踩在门槛上边吸着烟边冷冷看着,她的态度叫人捉摸不透,有时带些模糊的笑意,有时凛冽异常,眼里突如其来的仇恨不像是假的。我偷偷跟晋助提起这个,晋助淡淡地说:“她说过最讨厌当兵的,你忘了么?”
我当然记得。我猜婆婆是与军人有过什么过节的。
我和晋助借住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反正你们两个这么腻歪,挤就挤吧。”婆婆当时是这么说的。夜里晋助翻身时忍不住抱怨连腿都没法曲起来,只能僵直着睡真难受。我觉得好笑,便说我才是更痛苦的那个吧,我腿比他长。他很生气,伸手要打我,被我挡住了。
“一有力气就嚣张了。”他恶狠狠地说。
“是啊,你不要激动,论打架你哪次赢过我了。”我很得意。
“切,我也没输过。”他侧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往他那边拽了拽,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又说,“才吃了几顿饱饭就长了肉,你是猪么?”
“你去死吧!”我在他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还有半句没出口——所以我长得比你高啊。考虑到体能没有完全恢复,未必揍得过他,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却没有打还我,而是猛地将我拉向自己怀中,懒懒地说:“我不会死的,假发你也是,都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再有闪失了。”
我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只觉周身暖暖的。他不是爱说话的人,再小些的时候更加寡言,偶尔说的多了也是在吵架的时候,字字刀子一般的扎人。战前私奔来岛上的那段日子夜夜因为他的刻薄争执不休,甚至升级到拳脚相向。然而这两三个月来他好几次这般对我推心置腹,让我觉得我是被他珍惜着爱护着的。我觉得很安慰。
我对他说:“晋助你听着,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让婆婆改变心意的,但我知道你一定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让步。你为了我能做到这样,我为了你也要好好活着。这辈子我是再也不会离开你的。今后不管你要怎样我都陪着,你要上山我绝不下海,你要留在冲绳我绝不回东京,你就是要杀谁,我也替你补刀。”
说到最后一句连我自己也有些心惊,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对他竟然情深至此了吗?自己先前并没有这么清醒地意识到呢。
他必然也是这么想,沉默许久突然笑了,说:“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呢,假发。”
“不过婆婆没有说错,你真是废话不少,比起这些有的没的,身体养好了以后好好伺候我才最要紧。我可不想一直跟个和尚一样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