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生:……

真正冷眼旁观的青衣宫主此时见双方的闹剧终于告一段落,见缝插针:“两边的客人是旧识的话,不如一起用餐?”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恶趣味啊!黛玉刷新了对自己的少女时期的偶像的认知。

这一餐,吃得气氛甚是诡异。表面上年纪最小的怀薰只是一个劲的闷头吃菜。黛玉出于某种“一直努力掩藏的黑历史无意间大白于重视之人面前”的隐秘的羞恼,只是低垂了视线,错开令她心烦意乱的宝玉,以及更加令她心烦意乱的赦生的身影,一个劲的给怀薰夹菜。被她无视的宝钗则气态俨然,对座中众人波折诡谲的气氛视若不见,可相较于其他人的各怀心事,她的这份坦然本身便是最大的古怪。

宝玉只来得及向黛玉说了半句:“在《潇湘报》上连载那篇《瀛洲地狱变》的郁离君可是妹妹新起的笔名……”便觉得两道电光冷冷的从赦生的方向射过来,堆叠了满怀的话硬是被对方不爽的气势塞了回去。宝钗对丈夫与赦生间的隐秘交锋浑然不觉,自然而然的接过了宝玉的话:“我俩现在都是这篇的忠实读者,每期发售都要第一时间买来看。”

黛玉将视线精准的聚焦在宝钗端丽雅艳的笑吟吟的脸上:“闲暇时的弄笔之作,赚点儿脂粉钱而已,我也就这么点子出息,也没指望着能得了宝姐姐和二哥哥的青眼。倒是宝姐姐,你和二哥哥明明都是做大事、立大业的,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看我这不入流的杂书小说,倒更在我意料之外呢!”

当年她寄居贾家之时,因着薛姨妈的关系,宝钗也是贾家沙龙的常客。黛玉比宝玉小一岁,身世孤弱,又敏感多思,宝玉无论在哪里便总喜欢拉着她,生怕一个眼错不见,便叫人怠慢了这位柔弱的小表妹去。而宝钗仅比宝玉大上一岁,那时大人们便喜欢把这几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凑做一处,宝钗性情端方,小时候颇有股子好为人师的劲儿。那时黛玉已对写作展现出浓厚的兴趣与惊人的天赋,宝钗为此还规劝过她几回。内容无非是什么“文字终究是小道,文人相轻,最是可厌”,“我们这样的人家,总要学些真正的立身本领,将来方能扬眉吐气,不叫人看轻了去”。

劝得黛玉又是感激她的关怀——毕竟认识的人里,除却宝玉,也只有她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她的未来认真的打算。又是嫌烦——没有人爱被同龄人当成毫无思考能力的小孩子般动辄指点批评的,何况宝钗口中的“小道”,却是当年的她唯一可以借以寄托心怀的解脱之道。

那是她的天国,她的众香界。

于是忍耐至极处,她捺不住性子顶了一句:“宝姐姐也是喜欢谈禅的,岂不闻‘四大皆如幻’的道理?举世皆空,皆空空,皆非空空,我这区区‘小道’与煌煌正道之间,又哪里来的泾渭分明?何况……”她冷笑了一声,“我只是自乐我的,干卿何事?”

宝钗被她驳得哑口无言。彼时二女身份悬殊,一为薛家唯二的继承人之一,且才华鼎盛,隐隐有压倒长兄薛蟠之势;一个不过只是父母双亡、寄居外祖家仰人鼻息的孤女,虽有外祖母宠爱、表哥照应,地位与前者相比,高下之分仍旧一眼可辨。被黛玉如此顶撞,宝钗若是恼起来,连贾母也不好护着黛玉的,一时间宝玉急得满头冒汗,借口拉宝钗去打游戏,想要把硝烟弥漫的两人暂时隔离开。不想宝钗却也没恼,只是温容的叹了口气,有点怅然:“是我想岔了,颦儿想得比谁都要通透明白。”

黛玉打生下来便有不少昵称,父母与外祖母喜欢叫她“玉儿”,表哥宝玉总叫她“林妹妹”,新近认识的小姑娘怀薰爱叫她“黛姐姐”。每个昵称里总含了她的名字在内,独有宝钗别出心裁,唤她“颦儿”。颦者,蹙眉也,愁也,哪怕是生性敏感,时常有伤春悲秋之思,也不喜欢别人将这样的字眼扣在自己身上。所以黛玉很确信,她与宝钗是天生的不对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