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火光才向他勾勒出甲板上那些神情严肃的人们。他们和他一样,都有着深色鬈曲的头发和晒黑了的脸庞。这是些名叫费尔南多、塞尔吉奥、何塞、胡安、彼列罗的普普通通的西班牙老乡,来自瓦伦西亚、阿尔巴塞特、马拉加、马德里、格拉纳达等地的城市和村庄。他和他们一样,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踏不上西班牙的故土了。

这是1939年3月29日的深夜。就在前一天,佛朗哥的军队开进了瓦伦西亚和马德里。许多年后,史学家们会说:“那一天西班牙共和国最后失败了。”可是那些参加过共和军或国际纵队的老战士,则会固执地重复:“西班牙共和国没有失败,她只是流尽了血。”

“别了,祖国!”安东尼奥跳上了这艘并不很大的渔船,双手紧紧地扣住了船舷。于是一切都留在身后了。仿佛从来没有在马德里迎接过国际纵队的弟兄,从来没有在雅拉玛河谷埋葬过战友们,从来没有在瓜达拉哈拉搂着枪睡过觉,从来没有埃布罗河谷那令人心碎的撤退!

有的只是黑沉沉的地中海,以及将要长久地陪伴着他们这些流浪者的、大海般广漠无垠的孤寂。

忽然,透过仿佛是被海风模糊了的眼睛,他看见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踏过沉重的波浪,向着他们的船飞奔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位身披中世纪盔甲的瘦削老人,激动不安地朝他挥舞着盾牌和长枪。

“到哪里去,孩子!”老人长长的白胡子在胸前飘扬,清癯的面容老泪纵横,“我的每一次冲锋都以失败告终了,可是你,孩子,为什么不和祖国留在一起!”

“原谅我吧!”安东尼奥微微翕动着嘴唇,“我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

生锈的长枪折断了。老人伸出骨节突出的温暖的手,拂拭着年轻人眼角那冰冷的泪珠,自己却毫不羞愧地号哭着:“西班牙!我的西班牙啊!”

刹那间,老人和瘦马都被漆黑的海水吞没了。而安东尼奥将母亲缝制的粗布行囊紧紧地搂在怀里,那里藏着一本破旧的《堂·吉诃德》,看不见的字句正挨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

“要烟吗,年轻人?”身边一个操着阿拉贡省口音的敦实汉子问他,而他飞快地擦了下眼角,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烟荷包扬了扬,勉强笑了一笑:“不,我自己带着烟末儿呐。”

同行人拍拍他的肩膀,将一张小纸片儿塞进他手中:“有就好,自己卷点吸吧。无论什么样的痛苦,抽烟总是能抽掉的。”

安东尼奥默默地将烟荷包解开,将少许烟末抖到纸片上卷好。点燃的烟卷一下子照亮了荷包的模样。这小东西已经陪伴他两年多了,还是从1937年春天,慰问信和援助物资从世界各地寄往共和国守卫者手中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刚从马德里的学校里奔赴前线的中学生,为了装作老兵的架势而学会了抽烟。这不知从哪个国家寄来的小小的烟荷包啊,寻常的家用花布上,用红丝线绣着这样的字迹:

“给西班牙的小雄鹰:致以青春的敬礼!小白鹤。”

也许是为了这句激荡着青春热情的赠言,在许许多多的礼物中,年少的安东尼奥偏偏就挑中了这一份。后来,每当战斗艰苦而需要韧性支持的时候,注视着这不知由何地何人捎来的问候,他就明白:在西班牙以外的国家里有那样的人,他们的心彼此挨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