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寒风中站了多久,路德维希才听见这样一句。自从五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过哥哥用这温柔的、父母般的声音和他说话了。

……大海依然在远处冷漠而忧郁地喧嚣着。晴朗的暮秋夜空依然高高地铺展在头顶。如此晴朗澄澈的秋夜,一生中也许只能见到一次。当他扶着丽莎一步步往家走的时候,透过似乎是被寒风迷住了的眼睛,路德维希觉得:灿烂的银河被咸涩的海风吹得不住摇摆,连星星都坠入了漆黑的海水。后来,湿淋淋的星星又带着阴郁的火光飞上了夜空。

第7章

……路德维希感到一只骨节突出的大手抚着他的额头,将蓬乱的金发向后拢去。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炉中火炭般的眸子。

“怎么连被子都不盖?明天是星期一,你还得去学校。”

又是那习以为常的满不在乎的声音。一只小布谷鸟从墙上的挂钟里窜了出来,睡意朦胧地咕哝了四声。路德维希坐起身来,解开大衣纽扣,随即又怕冷似的裹紧了衣襟。他在午夜时分把丽莎送到波拿巴酒馆——还能把她送到哪儿去?然后回到自己家,就一头倒在床上。这会儿他的眼睛又肿又热,却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在睡着之前哭过了。

“我可睡不着了。”路德维希开口说道,他的嗓音像伤风一样嘶哑难听。

“那可好。”哥哥仿佛是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随即系上围裙,在冶炼炉中升起了火。热得泛白的火光刹那间照亮了炉壁外侧的“贝什米特”。铁匠的姓氏和铁一个模样,它铸在从这里出炉的每一座铁炉、每一支铁犁、每一口铁锅之上。只是在这会儿,当炽烈的亮光勾勒出铁匠那刀刻般的清癯侧脸时,路德维希才第一次发现:哥哥的头发已不再闪着炫目的光泽——那不再是天生的、引以为豪的银发,而是雪白雪白的。

一瞬间路德维希真想扑过去,像小男孩那样抱住哥哥的肩膀,无所顾忌地哭一场。可是他立刻怀着更大的痛苦想起: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在这个年纪,亚瑟·柯克兰已经当了四年的水手,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已经在放学后送了两年的报纸,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已经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铁匠铺。

于是路德维希克制住自己,抿起嘴唇,认真地把乱糟糟的头发拢到后面去。当这可诅咒的一夜快要结束的时候,路德维希想起了前些天向哥哥提出的问题,并且自己作出了回答:他,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现在终于是个成年人了。

这一夜有许多人来找过罗德里赫,莫扎特来过,贝多芬也来过。大概舒伯特从这里回去后,又特意去拜访了同行们的墓地,邀请他们前来看望这个无名晚辈。“要紧的是,千万别被命运扼住了喉咙。”贝多芬严厉地嘱咐他。可是当他恳求乐圣看一看乐谱《人间》的时候,这位伟人却毫不理会地离开了。这时他才想起:不朽的贝多芬已经聋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