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来找他的是死神。死神羞答答地捻着黑袍的边角,低声下气地问他是否愿意赏光上路。“您这个大笨蛋先生!”罗德里赫斥责道,“我的乐谱还差一个结尾呢。”于是死神灰溜溜地滚蛋了——也许,是被一双温暖的臂膀赶走了。这臂膀把他轻柔地扶起来,将苦涩的药液送到他的嘴里去。透过浓烈的药味,他闻到了淡淡的、永远褪不去的洗衣皂的气息。
这是谁?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是一位女性,一位自己煮饭洗衣的劳动妇女,是他竭尽青春才华、试图在自己的交响乐中予以塑造的人民形象中的一个。她仿佛是他的奶娘伊丽莎白·敏泽尔;仿佛是他尚未来得及拥有的妻子和女儿;仿佛是许多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头巾下那波浪般的栗色长发,那雪后原野般朴素疲倦的面庞,还有那一瞬间被喜悦点燃了的、绿莹莹的眼睛。
“纯洁的姑娘。”他低声诉说着此情此景给他的第一个印象,“白雪般的姑娘啊。”
“雪比我纯洁多了。”姑娘垂下了睫毛,“难道世上还有比雪更纯洁的吗?”
他轻轻触碰着她那粗糙的小手,她的手有如白雪一样冰凉。在那尚未降临的、易北河的早春时节,汹涌澎湃的春潮正是要从白雪下复苏,没有谁能阻拦那一股热情和力量。仿佛女人的爱一样不计代价的、可怕的春潮啊。
黑夜将晴空赠与了随之而来的白昼,却把凛冽的寒风带走了。丽莎把床边的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可是罗德里赫请求她将整片白昼都迎进来。他躺在苍白而明亮的暮秋晨光里,觉得胸中烟尘顿消,从头到脚都畅快至极。就像多年前在欣特布吕尔乡下,他坐在高高的麦垛上面,遥望着田野里舞动的白头巾和黑镰刀的时候。那时他把这份妙不可言的感觉告诉了奶娘。如今难道不应该告诉丽莎吗?
可是成年人似乎丧失了童年时那种无所不能的语言表现力。他不得不像思量旋律那样斟酌着措辞,想着想着,有时候就又睡着了。无论他何时醒来,总能望见窗外的太阳沿着亘古不变的路线缓缓地向西推进,在丽莎那幽深的瞳孔里映出烛火般的影子。她不知在他的床边坐了多久,端正的下颏正托在那攥紧的小拳头上。女性是善于等待的。
“睡一会儿吧,姑娘。”当他最后一次醒来,看见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时,罗德里赫满怀怜惜地对她说。于是她那清秀的头颅果真垂到床边的褥子上,带着从祖母们那里继承来的忧愁和疲惫,睡着了。就在这时,罗德里赫听见窗外有人压低了声音争论着什么:
“……痛苦是不容易习惯的,尤其是头一遭。即便如此,也应当准备去生活,而不是准备受苦。每一代人都只能这样教育他们的儿女,连我们这一代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