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桑原觉得那瞧着他的目光深不见底,竟像是透着一丝悲悯,但却仍然是静,实在是太静了,那根本就不像在看活人的眼光,而更像是看……看一个已死之人的眼光。醍醐灌顶般,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仁王是不会来见他的,他是真的要他死。

他所想过的,以及以为过的那些情谊,在仁王眼中根本不名一文,完全的一厢情愿。倏忽间,桑原就忆起那个时候柳生的那个目光,那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以为他已经明白,其实他还是不明白。这个人……这个人,他脑子中一片天旋地转,想伸出手去扶住什么,一动才发现,周围都是实地。

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半个身子埋在土里,彻骨的寒意泛上来,四肢一片冰凉。

柳莲二俯下身去,在坑边上坐下:“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入社团?”

桑原愕然,瞧神气,面前的人竟然要在这个时候,和他闲话家常,忆及当年。

柳莲二抬起头,望着月亮,淡淡地开口:“你当年自己讲过的,你倒不记得了。我却还记得,你说,那时候家里穷,乡下一大帮子人,吃不饱饭,所以出来,想着,谁给一口饱饭吃,就跟着谁,给谁拼命。后来就进了社团,饭是天天可以吃饱了。可是,这个时候,光吃饱又不行了,心里又惦记着吃饱了还要穿好。再后来也穿好了,可还是不行,又再惦记起别的,心里永远有惦记着的。于是这些年,就这样,惦记来惦记去,争来夺去,最后都忘记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什么又是永远不能肖想的。”

他的目光调回来,投射在坑中人的脸上:“人心苦不足。”

“放屁!什么足不足的,”桑原瞪着他破口大骂,“这世上你不与人争,人就不与你争了,想要洁身自好,清雅避世,也得有个太平盛世给你避。又有什么能不能,敢不敢肖想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功如果成了,也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柳莲二垂了垂眼帘:“正是这四个字了。那么如今,事败成寇,也就没什么好怨怼的了吧。”

他站起身来,继续手中的动作。尘土飞扬。

“呸,柳莲二!你别装出这么副事不关己的清高嘴脸来教训人,你以为仁王今天可以这样对我,明日又将如何对你?兔死狗烹,你知不知道……那个晚上向日岳人是怎么死的……”沙土掩埋过胸口,他断断续续地出不来气,“还有大圈仔……”

“你后来找人问过和他同住的阿仁了,是不是。”不是疑问句,就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才下了那么大的狠心要反仁王,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仁王决计容他不得,“有时……人知道得太多,不好。所以又有句话,叫做难得糊涂。”柳莲二说。

桑原看着面前的人,原来他竟是一早先就什么都知道的:“仁王这是……这是铁了心要让柳生……跟真田……要逼柳生……”土掩埋过下颌嘴巴,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时之间血全往头顶上涌,那些思绪浪潮似地涌上来,这些年,所有遇见的事,以及人,画面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掠而过,幸村,真田,柳生,仁王……一张张脸,清晰如昨。这一辈子到头,不知道究竟为何。

柳莲二俯首,手下动作并不停顿。这土粒子和土粒子之间,其实是有缝隙的,所以埋上了,一时之间又不会马上就死,空气从肺里一点点地抽尽,最后人是被活活憋闷死的。仁王知道桑原心气最高,常有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思,所以就想出这么个法子,要将他从天上打到地下,再生生憋屈至死。用心之歹毒,不言而喻。当年那个相术师傅说仁王的那些话,其实原本是没说错的。他又想起刚才桑原说他的那些话,兔死狗烹,以及书上讲的,只可与之共患难,却不可与之同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