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想,他或许能够理解那种心情,在某种意义上,忍足痛恨他父亲,可是小时候他所拥有的一切,又都必须靠他父亲一手给予。等到出了事,才发现不仅仅是恨,原来还有爱。香港七十年代成立廉政公署之后,很多华人探长都纷纷携巨款逃到海外,没有潜逃的,则被抓去坐牢。华探长的儿子不再是风光无限的角色,而是贪污犯的连带。他一边替父亲背污名,一边还要继续用他留下的钱。直到自己终于可以完全独立,能做很多事,却又无法挽回他父亲的名誉。他一直是这样进退两难。
手冢说:“不二,你其实很关心他。”他很少听到不二提起忍足,他们两个平时看上去也不亲密,但是每次到最后他必定维护他。
不二没有回答他,这十年亦父亦兄亦友,忍足所给予他的,不是用一句两句能说明白的。这世上有几个人会用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笔钱给个没有血缘的陌生人换把钥匙呢。
“好。”手冢颔首,“我去找他。”
店铺还是那间店铺,棚子亦还是那个棚子,手冢停在几米开外,凝视那个身影,木头桌子上几瓶啤酒几碟小菜,一个杯子,那个人正坐在那里自斟自饮,额前极长的墨蓝刘海就在风里飘荡。
忍足最近下了班一直待在这里,一坐就坐到很晚,反正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有大把大把的可以虚耗。房子的钥匙早已经交给了不二,忍足也不想回去,那里不是避难所。其实警局有专门给员工配备的临时宿舍,再不成还有旅馆,可是对着四面墙壁虚耗,和在这里虚耗又有什么不同。最起码这里还通风,有星有月,忍足想到这个,居然还笑了笑。他拿起手边的啤酒瓶子,再次将酒杯斟满。他曾经告诉不二,你是有家的,但真奇怪,他自己却似乎总是无家可归。
深夜里寂静,四周街道无声,也不知道是夜色深重,还是夜风孤寒,昏黄灯光中的那道影子,既瘦且长,明明是静如止水没有表情的侧脸,却不知为何就有几分寥落萧索的意味。
那个时候在墓地里,手冢远远望见他站在他父亲墓碑前,依稀也是这么一副模样。手冢回想不二对他讲过的那些话,他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迈步向前。
听到脚步声,坐在那里的人抬起头来向声音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然后没动也没说话,继续俯首饮酒。
手冢走到木桌子边上,在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拿起桌面上一个干净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忍足似也毫不觉得他唐突,两个人竟然静坐对饮起来,一时无话。
酒过三巡,桌面上的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等到最后一个也即将见底的时候,两个人同时伸手去取,然后又同时停住,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他们互相对视着,其实一直以来,甚至打第一次见面,他们就都有互相留意,也曾暗自揣度过对方的心思,那天在顶楼上忍足固然阻挠过手冢,但在更早之前手冢也曾经暗自跟踪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