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珞爱并恨着如此平庸的他们,又痛恨那个不知好歹地痛恨着生身父母的自己,恨自己不是既不是百分之百的天才,又不是百分之百的庸才。她做不到顶尖得颠覆他们的认知、偿还他们的付出,又做不到提线木偶般温顺乖巧地展示自己值得被那样衣食无忧地驯养,到最后,连“优秀”这两个字的真实性都遭到质疑。
泠珞知道锱铢必较是没有用的,然而她忘不了听过的那一种愚蠢至极的说法:将心磨至鹅卵石般圆润光滑的人,将在习惯宽容后获得比永生更加美好的幸福。
她想这个提出这个观点的人一定没有面对过积年累月的、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冷暴力,或是业已屈服,不然怎么会高喊出“卑微为上”的话来。十数年来她呼吸世间的厌恶与鄙夷频繁如同秒针行走不息。她的家人愈是普通和无知,她就愈在那短暂的平静与幸福中意识到外界的恐怖。
这样的自己,该如何变得坚定一点呢?
那还是上个周末,播放器循环着自己刚做好的曲子,她如临大敌地打开自己的音乐人主页,目光熟视无睹地飘过那些惨淡的数字,进入作品管理后台选择上传。
“这次的曲子,会不会创造不受欢迎的新低呢?”泠珞不带任何感情地在想。
她偶尔会在网络上撞到被别人随手丢弃的运气——一点零星的被理解的慰藉,哪怕它们大部分看上去很像是由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软件批量发布的。她的作品总是和她眼中的世界一样晦涩难懂,哪怕从乐理角度来说她的音乐正确得无可挑剔,艺术诉求层面与众不同,扔在信奉娱乐至死的观众群里也难以引起共鸣。
而乐理的正确,也仅仅只是“1+1=2”的正确而已,文人相轻,其他的同道中人从不承认她在编曲之外作出的任何努力。
只关心纯音乐的人,跑来做歌干什么?泠珞总是在头脑里想象出一场又一场酣畅淋漓的辩论,却对那些凑到她跟前的挑衅不发一言。她知道,对号入座的话,消遣就不再成为消遣,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战争。她所见过逃离了这个定律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两年前出道的号称第五音最叛逆毕业生、放言要用作品的精神内核颠覆商业套路的创作型歌手颜语。
颜语几乎每件事情都是在和主流舆论对着干,潇洒到泠珞觉得自己仅仅是喜欢她、赞同她的观点,都有东施效颦的罪恶感。如果自己更加坚定,更加完美,也就不必躲在屏幕的背后,只在心底排演辩论了。
但,自己毕竟没有颜语身上钻石般坚韧又璀璨的天赋——这是泠珞过去每一次志得意满地出击后,现实丢来的反馈。
那样的话,天神又为何要将这种种只会催生人僭越想法的不公加之于自己的身上呢?
如果出生之前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永远懵懂无知,随波逐流,做一个将碌碌无为当做平凡可贵的庸人,绝不追求什么逆流而上。她有时甚至恨那几个将她视作天才的音乐启蒙老师,如果不是他们拿那些千篇一律的漂亮话日复一日地去哄骗对音乐一窍不通的父母以及年少无知的自己,她或许不会被这以梦想为名的毒糖果所蒙骗,在世人的不解中踽踽前行那么多年。
“好奇怪”“听不懂”这样的评价不仅来自于审美水平良莠不齐的观众,也来自身边不少以商业流行为最终目标的同龄人。而她不善言辞的性格则让这一切雪上加霜,连扮演一个逗人发笑的小丑都做不到。
“喂,你就不能合群一点吗?”这种程度的不屑于她来说已经算得上怜悯。
作品发布完成,她干脆利落地退出了账号,然后在搜索框手动输入一个关键词:“零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