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那就给你。”

他冷笑一声,竟真的将贴身的布包扔过去。渡边纲一时愣住,低头看看布包,又看看酒吞。良久,他弯腰下去拉开那东西的束绳,沉甸甸的碎片滑落一地。

那些曜石般的碎片泛着黑光铺散在地上,受着鬼角引诱,竟像活物般滚动起来,到最后,每一块碎片应着一个节点,俯看成一副完整的骨骼,手臂缺一只,心口少一块。

“缺一块,缺一块……”渡边纲嘴里喃着,似乎是现在才明白过来茨木是真的变成了这些冷冰冰的石头,双眼都聚了水汽。

酒吞将手覆上那一块空处,那副残缺的骨骼突然连出黑线,线上有黑气翻腾,节点上的碎片透出光来,他心口上缺的那一块,却在酒吞的心口发着光。

渡边纲怔怔地看着,突然流着泪大笑起来,拼死攥在手里的妖角因身体的战栗滚落在地,他也不去捡,只是笑,一口长气吐完以后,又吸起一口大气埋头嚎哭。

他仰着脸,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妖角上,嘴里呜咽不清:“……该死的……该死的……你这该死的……”——你这该死的偷心贼呀!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转,但他就是说不囫囵。因为这心像是那只妖怪偷的,又更像是他自己送出去的,谁欠了谁的,翻起旧账一塌糊涂,谁都说不清了。

酒吞拿起鬼角,在衣服上擦了好几遍,地上的武士还在哭哭笑笑, 他却噗呲一声笑了,忍都忍不住。

他带着东西一路奔回大江山。这一路上,他觉得路边的花好看,山上的树好看,天上的云也好看,连溪中的水都是他这几百年看过最清澈的。他行到当时茨木神形消散的地方,破旧的车厢已被黄土埋了大半,他停在那里良久,突然也跟渡边纲一样哭着笑了起来。

以后若是能年年一起看这丰年瑞雪,该有多好。

旭日东升,嫩叶结露,和煦的日光透窗而来。他听到林声飒飒,嗅到竹草之香。一双湿润的手贴上他的脸,又放开,谁在说着什么,声音脆嫩的像刚刚破土的竹笋。伴着玲玲声,那个声音逐渐远了。

若是能睁开眼看一看就好了,他在黑暗中想着。

东风拂面,正是暖春,小刀一手拎着木刀,一手牵着风筝,边跑边高兴地吱哇乱叫。姑获鸟在后面跟着,叫她:“你不要跑得那么快呀!摔倒了要疼的!”

她跑累了就去找酒吞,想找她父亲要一筷子酒唆着。

她找到后面的寝宫,看见酒吞正跟床上睡着的妖怪聊天,一时奇怪,也不想着找酒了,只是问道:“父亲,他在睡,怎么能听见你说话呢?”

酒吞答:“他听得见。”

小家伙又问:“那你不会把他吵醒吗?”

他怔了怔,回头看看床上的白发妖怪,牵着女儿的手走出门去。他边走边告诉小刀:“床上的那个也是你的父亲,他醒过来以后你就要叫他。他要抱你也要让他抱,绝对不能哭,听到了没有?”

她听得似懂非懂,这个是父亲,那个也是父亲,而那个父亲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姑获鸟整天陪着她,她却不能叫姑获鸟父亲。她就问:“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叫他父亲?”

酒吞停了一会儿,说道:“那你也可以叫他母亲。”

姑获鸟差点没忍住自己拔剑的手,她夺过小刀,蹲下身子对她说道:“你应该叫他父亲,他虽然以前没有回来过,但陪着你的那些玩物,你的拨浪鼓,娃娃,风筝,你的铃铛,你眼睛的颜色,还有你的血脉,无一不是他留给你的。”

小家伙还是有些沮丧,低声说:“那他为什么不陪着我呀?”

酒吞接腔,“他抱过你的,他一看到你,眉头就皱成了一团,说你怎么能生得这么难看。”

她一听这话,以为是自己长得难看那个父亲才不陪着她,她对着门口的牌匾照照,发现自己真的是歪七八扭的一团,还黄澄澄的,嘴一撇就哭了起来。

姑获鸟连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腾出空子就瞪上酒吞几眼,他低低笑上几声,心想这小家伙真的跟他父亲一样傻,忍不住就接着想逗她。

于是他接着说:“他回来的时候问我你长得好看些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气得不愿意醒过来了。”

“你可闭嘴吧!”眼看她哭声越来越大,姑获鸟终于忍不住炸了羽毛。

小家伙正抹着鼻涕,突然直着眼睛往前面看起来,酒吞跟她脸对着脸,也看不见背后,只觉得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响,有什么东西要急不可耐地破土而出,身体各部分都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

白发妖怪从他身旁略过,单手圈起满脸涕泪的小刀,问道:“哭什么呀?”他的声音发嘶,简简单单几个字,听起来就像在锯朽木上的松弦,处处断音,难听极了,但他接着说:“吾陪着你,以后什么都不怕了。”

酒吞虽然告诉过她不准哭,可她此时却抓着茨木的衣服,哭得浑身颤抖,连手里的木刀都丢下了。

多年以后,妖刀总能记得她当时哭得多么伤心欲绝,但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流泪了。那时正倒着春寒,水面上碎冰犹在,天阴下来,细风丝雨穿身而过,寒意不尽,突然有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怀抱出现在眼前,她扑进去,像婴儿一样在他怀里蜷着,便仿佛又回到了那时混沌又温暖的时光。

她从没见过这个父亲,但仍然毫不扭捏地一声声叫着他,因为他说有他陪着,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她坚信自己曾经听过这样的话,在那段模糊不清的动荡不安的日子里,只有这唯一的陪伴能让她安心。

雨丝逐渐凝成豆大的水珠,落地便炸成几瓣,碎出脆响。茨木护着怀里的小妖怪,眼中的涟漪一圈圈散开。雨滴砸在他的背上,头上,角上,再带着春日里慵懒的凉意成股从身上滑落,胸口处泅着小家伙的眼泪一片湿热,耳边是令人怜惜的哭声,他伸手抚摸女儿的头发,心里的钝痛突然清晰,他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个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这里是他魂牵梦萦的大江山。于是他眼中的水波,便也合着雨水从脸上滚落下来,濡湿了小刀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