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触手并非温香软玉,而是骨节分明、带有薄茧,充满力量。

“骥征永远追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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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目送归州铁瓮城》 宋·张元干

目送归州铁瓮城。隔江想见蜀山青。风前团扇仆频更。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此时山月下楼明。

第三章

兴许新年万象更新,也许改元名正言顺,群臣明显感觉到圣上的心情极佳,本就是个平易和善的性子,开年头几日天天都春风满面,甚至元月初一的大宴上,难得多饮了几杯,搂着几位阁臣絮絮叨叨好一会。

曾有好事者打探皇上到底说了什么,几位阁老均是讳莫如深,直到最老实的蒋冕吐露实情:“皇上就是说了半天吉祥话,然后就说他要向我等庄严承诺,他日后一定砥砺奋进、夙夜为公,做一个好皇上,让我们监督他?”

好事者未听到什么酒后失言或是宫闱秘事,不无遗憾,几位阁臣想法却是惊人一致——皇上如今已这么奋进,若是再勤勉一些,别说他身子骨能不能撑得住,内阁这几个老骨头恐怕就得下去见先帝。此外,皇帝并无后宫,又忙于政事,就连往日那些书画、机巧的爱好都无暇沉湎,时日久了,简直像个泥塑神祇,虽高高在上,却几乎连一丝活人气都无。

如今难得见他如此欢欣,几人哪里还敢劝他勤政,不谋而辞地请他为天下计、保重龙体、张弛有度、劳逸结合云云。

却不想朱厚炜想到自己休沐七日是为了去崔骥征的别苑游幸,心中更加不安,直接决定本无安排的初三初四都照常办公。

于是,初三初四连续两日,朱厚炜都端坐在养心殿正殿,与轮值的臣子一道将本就不多的公务一一办完,方觉愧疚稍减。

初五那日,朱厚炜暂时放弃了自己的唯物主义信仰,恭恭敬敬地迎了财神,只求今年经济形势大好、财政收入大增。

结果还未坐定,就见牟斌匆匆过来,这些年他年纪大了,已不如年轻时矫健,故而也常坐镇后方。

“方才诏狱来报,说是朱厚熜之幼妹企图寻短见,刚被救下,只是落了极深一道疤痕,可能日后还会影响说话。”牟斌摇头叹息,“臣也派人去查了,也不知是哪个嚼舌根的,说什么女眷都会充入教坊司做官妓,她一听,一时想不开,就悄悄将饭碗砸了,用瓷片割了喉咙……”

朱厚炜蹙眉,“朕并未打算如此处置他们,不论是谁传的这个话,又是什么目的,一定要严查严惩。”

他起身踱步,突然就想起红楼梦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不禁长叹一声,转头道:“还请牟同知代跑一趟,亲自传朕的口谕,就说朕怜惜妇孺无辜,就算依照国法必将株连,但朕会让他们选,要么就依旧例发往教坊司,要么就改名换姓、远渡重洋,保留良籍,但必须自食其力、务农辟荒,锦衣玉食是再不能够了。你让他们仔细思量,务必想好了。”

牟斌有些惊愕,随即一笑,“陛下仍是这么心软。”

朱厚炜苦笑,“其实不论选哪种,都是一般的命苦,你就莫取笑我了。今日小年,帮我走完这一趟,你也早些回去团聚,免得嫂子心里骂我。”

送走牟斌,朱厚炜仍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哪怕是朱载垠能完整说出一句话来,都没能让他展露欢颜。

一直到大年初六,朱厚炜按原定计划从东华门出宫,登上崔骥征的青纱马车,才堪堪露出些微笑影,“从大年初一我就开始请人吃席,到了今儿个,才总算蹭到了旁人的。”

崔骥征懒懒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上长的一粟一米皆为天子所有,怎么就算蹭我的?”

平素总见崔骥征一身飞鱼服,虽朱红底色衬得人面如玉,但总归带着些煞气,今日穿着紫花细布道袍,华而雅重、贵而闲逸,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的贵家公子。

朱厚炜看了几眼就不好意思再看,转头去看车外街景。

“陛下今日为何心绪不佳?”崔骥征忽而问。

朱厚炜有些讶异,摸了摸脸,“这么明显么?”

“做厂卫的,若是连察言观色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早就被旁人生吞活剥了。”崔骥征托腮看他,蹙眉不语。

见他都被自己带得不悦,朱厚炜有些懊恼,故意促狭道,“那朕再考考你揣摩上意的功夫……”

“莫不是为了兴王府一干人等吧?”崔骥征叹了声,“我总在想,陛下幼时是不是佛经念多了,整日想着普度众生,倒把我们这些人比对得像是十恶不赦的妖魔夜叉一般。”

朱厚炜笑出声来,“我倒是听闻有人诨名锦衣夜叉。”

崔骥征挑了挑眉,“那陛下你怕了么?”